女儿那一万二的信用卡账单,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林淑慧的心口。她最终还是转了账,操作流程熟练得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转账成功后,她收到女儿一个飞吻的表情包,和一句“谢谢妈,最爱你了”,然后,对话便再度沉寂下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与金钱,在她与子女的相处过程中,似乎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混淆在一起,仿佛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割舍的关联。而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中,金钱往往成为了衡量爱的深度和浓度的最直接、最显而易见的标尺。每当涉及到对子女的关怀与付出时,金钱的多少似乎成了评判爱意浓淡的唯一标准,使得原本纯粹的情感交流变得复杂而功利——儿女对这种微妙可能不以为意,但这一次,她开始有了厌烦感。
接下来的两天,她过得浑浑噩噩。刻意不去看鞋柜上那角传单,也强迫自己不再把电视柜下的木盒拖出来。她用加倍的家务填满时间,擦洗已经光可鉴人的灶台,整理几乎没有杂物的储物间,仿佛身体的疲惫能够麻痹心里的那片喧嚣与空洞。
然而,身体的抗议来得比她预想的更早,也更直接。
这天下午,她正踩着凳子,想去擦拭客厅吊灯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刚仰起头,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晕眩猛地攫住了她。眼前的一切瞬间天旋地转,墙壁、家具都扭曲成了怪异的形状。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哐当——”
她连同脚下的凳子一起,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板上。胳膊肘和胯骨先着地,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那瞬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晕眩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持续了十几秒钟之久,才逐渐地、缓缓地退去。她整个人无力地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四肢仿佛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这并非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所致,而是因为她内心深处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灭顶之恐惧所笼罩。那种恐惧如同黑暗的巨浪,将她彻底吞噬,让她无法挣扎,无法逃脱,只能无助地任由其侵袭。
如果……如果我就这么死了,是不是要到发臭了,才会被人发现?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让她窒息。
她躺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地板的凉意彻底浸透衣衫,才尝试着动了动。浑身都疼,但似乎没有伤到骨头。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靠着沙发坐起来,额头上已是一层虚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小偷?还是……
门开了,一个烫着时髦小卷发、穿着鲜艳印花衬衫的身影探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袋刚买的菜。
“淑慧?在家吗?我估摸着你就在家窝着,我钥匙忘还你了是吧,正好……”来人话音未落,就看到了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冷汗涔涔的林淑慧,吓了一跳,“哎哟我的老天!淑慧!你怎么了?!”
是她多年的老邻居,也是退了休的同事,王秀芬。
林淑慧看着王秀芬那张写满惊惶和关切的脸,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王秀芬赶紧扔下菜袋子,几步冲过来,蹲下身扶住她:“摔着了?摔哪儿了?严不严重?我说你也是,一个人在家爬高上低的干什么呀!”她连珠炮似的问着,手已经利落地检查起林淑慧的胳膊腿。
“没……没事,就是晕了一下,没站稳。”林淑慧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晕了一下?这叫没事?”王秀芬嗓门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肯定是低血糖!要么就是血压又上来了!你量了没有?走走走,我扶你到沙发上坐着!”
在王秀芬半搀半抱的力道下,林淑慧被安置在了沙发上。王秀芬又忙不迭地去倒了杯温水,逼着她喝下去,然后熟门熟路地从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翻出血压计。
这一连串麻利而又洋溢着浓厚生活气息的动作,宛如一股温暖而柔和的潮流,缓缓地、却又坚定地注入了林淑慧那早已被岁月和经历冻结成冰的心河之中。这股暖流,带着人间烟火的味道,带着生活的温度,一点一滴地融化着她内心深处的冰冷,让她的心河开始重新流淌,焕发出久违的生机与活力。
“你看看,高压一百五,低压都快一百了!还说自己没事!”王秀芬看着血压计的读数,数落道,“你是不是又瞎想孩子们那点事了?我跟你说多少回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那份心有什么用?他们一个个过得比你好!你得把自己顾好!”
这些话,林淑慧听过无数遍,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如此有力量。
王秀芬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心里苦。老陈走得早,你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可现在他们都成家了,你也该为自己活活了。你看看我,那死老头子不气我我就烧高香了,我才不天天围着他转呢,我跟老姐妹逛逛街、跳跳舞,不也挺好?”
她指着鞋柜上那角传单:“呐,社区那个兴趣班,我就报了广场舞班,下周一开课,你也来!别一个人闷在家里,没病都闷出病来了!”
林淑慧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第一次,没有立刻在心里否定。
刚才摔倒在地时那灭顶的恐惧,和王秀芬此刻实实在在的陪伴与关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儿女远在天边,他们的爱隔着电话信号,虚无缥缈。而身边这个老姐妹的咋咋呼呼,却能在她摔倒时,第一时间将她扶起。
一种模糊的认知开始在她心里成型:也许,真正能支撑自己走完下半程的,不一定是那越飞越远的儿女,而是这些触手可及的、真实的关系和……自己。
她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手臂,轻声对王秀芬说:
“秀芬……下周,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那个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