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制的烛台火光摇曳，将墨家统领们或凝重、或悲愤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林玄送来的那份密卷，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波澜至今未平。上面记录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惨无人道的实验细节，都像钢针一样扎在这些信奉“兼爱非攻”的门人心上。
最终，还是班大师那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非攻，是为阻止不义之战。然当此等灭绝人伦之惨剧发生，若我等仍袖手旁观，便非‘兼爱’，而是懦弱。”
他的话，为这场争论画下了句点。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上首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身上。高渐离缓缓站起，他那双曾蕴含着无尽忧郁与仇恨的眼眸，此刻却清澈得如同被冰雪洗涤过的天空，只剩下一种决然的意志。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冷如铁，在大殿中清晰地回响，“墨家所有弟子听令，即刻终止一切常规任务，进入战备。此次行动，不为反秦，不为复仇，只为救人。”
他走到巨大的机关城沙盘前，手指在上面迅速划过，一个周密而冷酷的作战计划已在他心中成型。“所有弟子，分为三部。其一，‘天工部’，由班大师统领，负责所有机关器械的维护、运输与后勤补给，确保我等无后顾之忧。”
年迈的班大师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光芒。
“其二，‘仁心部’，由端木蓉姑娘率领，集结所有精通医术的弟子，随军而行。我们的首要目的，是救出那些无辜的药人，他们的安危，高于一切。”
人群中的端木蓉抱拳领命，神情一如既往地清冷，但紧握的银针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高渐离的目光最后扫过在场所有身手最矫健的核心弟子，包括大铁锤、盗跖等人。他的声音变得愈发坚定：“其三，‘破阵部’！由我与雪女，亲率墨家所有核心战力，组成突击之锋，如利剑般直插天罗殿心脏。此行，九死一生，但若能阻止这场浩劫，我等万死不辞！”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人皆知，高渐离对秦国，对那个帝国的一切，都怀着刻骨的仇恨。然而此刻，他却将个人恩怨，将燕国的亡国之痛，全都压在了心底最深处。他的敌人不再是那面招展的黑色龙旗，而是那个藏身于天罗殿深处，妄图践踏生命尊严、扭曲生死法则的疯魔——赵高。拯救那些在绝望中呻吟的无辜百姓，这个信念已经超越了国仇家恨，成为了他此刻唯一的道。
雪女无声地走到他的身旁，一袭白衣，宛若寒冬里最纯净的雪。她没有说任何劝阻或鼓励的话，只是从武器架上取下那柄通体晶蓝的长剑，双手奉上。
那是“水寒”，排名第七的名剑，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高渐离接过剑，冰冷的触感从剑鞘传来，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让他沸腾的心绪渐渐平复。他看着她，从她那双清澈如冰的眼眸里，看到了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决绝。他们之间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便足以托付生死。
随着命令下达，沉寂的机关城仿佛一头苏醒的巨兽，开始发出沉闷的轰鸣。深藏于山体内部的青铜齿轮缓缓转动，带动着一座座平台升降。坚实的石壁向两侧滑开，露出其中封存已久的战争机关——形如猛虎的机关兽“白虎”睁开了闪烁着寒光的巨眼，刻满符文的巨型连弩被缓缓推出，弟子们身着墨色劲装，行动迅速而井然有序，在各个区域间穿梭集结。肃杀之气，弥漫了整座山城。
夜色下，出征的队伍在机关城外的平台上列阵完毕。火把的光芒映亮了每一张年轻而坚定的脸庞。高渐离手持水寒剑，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身旁的雪女，已然奏响了那悲凉而激越的筑声。
琴声萧萧，如易水之畔的寒风，再度刮起。
高渐离环视着眼前的同门，他们是墨家最后的精锐，是这乱世中坚守信念的最后火种。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借着内力传遍整个山谷：
“昔日，我等为存亡而战；今日，我等为苍生而战！”“赵高之行，逆天而行，以万民为刍狗，炼制不死丹药，此乃天下公敌！我墨家秉持‘兼爱’之念，岂能坐视此等人间地狱存于世上！”
他猛地抽出水寒剑，剑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凄美的蓝色弧光，直指远方天罗殿所在的黑暗天际。
“为生民立命，此战，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山谷间，数百名墨家弟子的怒吼汇成一股洪流，撼天动地，震得林间的积雪簌簌而下。那声音里没有对战争的狂热，只有一种奔赴宿命的悲壮与决然。
卫庄背对着长案，单手负后，一言不发。他那身标志性的紫色长袍在窗外透进的暮光中，染上了一层深沉的暗红，仿佛凝固的血。空气中还残留着上好女儿红的醇香，却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挤压得几近窒息。
他站起身，缓步踱到雕花木窗前。窗外，是咸阳城繁华的长街，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充满了俗世的烟火气。然而，在卫庄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里，这片繁华的景象却扭曲、消散，最终汇聚成了一张脸——赵高那张苍白、阴柔，此刻却因妄图扮演神明而显得无比狰狞的脸。
权谋、杀戮、掌控人心，这些都是这片土地上古老的游戏，卫庄是其中的顶尖玩家。他尊重规则，哪怕是血腥的规则。强者生，弱者死，天经地义。然而，赵高的所作所为，却已远远超出了游戏的范畴。那不是在争夺棋盘上的胜负，而是要将整张棋盘，连同执棋者，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用药物扭曲人的意志，用活人炼制丹药，用虚假的永生来打造一支没有灵魂的军团……这一切，在卫庄看来，不是力量，而是亵渎。这是对所有凭借自身意志与血汗，一步步攀上力量巅峰的强者的终极侮辱。它用最低劣的外物和最肮脏的捷径，玷污了生与死的界限，践踏了强者所应有的尊严。
“长生不死？”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卫庄唇边逸出，带着彻骨的蔑视，仿佛在评论一件世间最愚蠢的笑话。
“不过是懦夫对死亡的恐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然转身。没有多余的动作，但整个房间的气氛却随之骤变。那柄悬挂于墙上的鲨齿剑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发出一声低沉而尖锐的嗡鸣，如同被惊扰的深渊凶兽，在发出警告的嘶吼。室内的温度仿佛凭空下降了数度，原本弥漫的酒香被一股肃杀的剑气冲刷得荡然无存。
角落阴影里，白凤的身形微微一滞，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孤傲的眼眸中，第一次浮现出纯粹的惊骇。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卫庄。平日里的卫庄是霸道、是冷酷、是绝对的自信，但此刻，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近乎毁天灭地的怒火，一种源于自身存在之根本被触犯的震怒。
倚靠在门边的赤练，原本妩媚的笑容也早已凝固在脸上。她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缠绕着腕间的赤练蛇，那冰冷的鳞片也无法让她此刻的心平静下来。她能感觉到，卫庄的怒火并非指向他们，却比任何直接的威压都更令人心悸。那是龙之逆鳞被触碰后，即将焚尽一切的暴怒。
卫庄的目光扫过众人，那眼神冷得像千年的玄冰，却又燃烧着幽蓝的火焰。
“召集所有流沙成员，”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字字如刀，“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天罗殿。”
短暂的停顿，他似乎是在给众人一个消化命令的时间，更像是在给自己的怒火一个宣泄的出口。他缓缓抬起手，虚空一握，仿佛已经扼住了那个疯子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