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紫禁城上空的阴霾,也愈发浓重得化不开。檐角的铜铃被秋风拂过,响声也带着一股子沉闷的滞涩,像是被这深宫的压抑困住了手脚。
皇帝的身体,是一日差过一日。起初只是晨起时的倦意,梳洗完了坐在龙椅上批阅几份奏折,便要闭目歇上半晌。后来渐渐发展到白日里也昏昏欲睡,朱笔落在奏折上,墨迹晕开了都未曾察觉,批阅的时间越来越短,到最后,连早朝都开始断断续续地推脱。
太医院的院判领着一众御医,几乎是日夜守在养心殿里,衣不解带,眼不离脉。一碗碗熬得浓酽的汤药送进去,又一碗碗原封不动地撤出来,皇帝的气色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愈发苍白得像一张薄纸,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御医们急得满头大汗,花白的胡子都被揪掉了好几绺,脉象把了一次又一次,指尖搭在那腕上,只觉脉象虚浮散乱,却始终查不出症结所在。到最后,只能含糊地回禀一句“积劳成疾,秋寒入体”,开些温补的方子,聊以慰藉。
消息像长了脚似的,很快便传出宫墙,朝野上下顿时一片震动。
文武百官人心惶惶,每日上朝之前,都要先派人去养心殿外打探一番皇帝的病情。那些与太子亲近的官员,更是趁机煽风点火,聚在朝房里窃窃私语,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陛下龙体欠安,国不可一日无主,东宫当担监国之责”,那语气里的急切,隐隐透着几分逼宫的意味。而那些中立派的官员,则忧心忡忡地皱着眉,生怕朝堂生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到头来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唯有夜王府,依旧保持着一派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却藏着暗潮汹涌的焦灼。
萧夜白每日都会入宫请安,风雨无阻。他站在龙榻边,看着病榻上日渐憔悴的父皇,原本英挺的眉眼瘦得脱了形,连呼吸都变得浅促,心中的担忧便如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他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父皇勤政半生,身子素来健朗,怎会突然就垮了?这病症,绝非寻常的积劳成疾那么简单。
可他接连几次提出,要让顾云裳入宫为皇帝诊治,都被太子以各种理由拦了下来。
这日,萧夜白从养心殿出来,恰逢太子慢悠悠地晃过御花园的九曲回廊。他几步上前,拦住太子的去路,语气里满是压抑的怒意:“皇兄,父皇病情日渐加重,太医院束手无策,为何不能让云裳一试?”
他望着太子,目光锐利如刀,“云裳的医术,天下皆知,寻常御医看不出的症结,或许她能看出端倪!”
太子端着一盏白玉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没熨帖他半分冷硬的心肠。他唇边噙着一抹虚伪的笑意,眼角的余光扫过萧夜白紧绷的下颌,慢悠悠地开口:“四弟此言差矣。顾王妃医术高明,孤自然是知道的。”
话锋陡然一转,他的语气添了几分倨傲,“可父皇乃万金之躯,九五之尊,岂能轻易让外臣之女近身?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大胤无人,竟要靠一介女子来诊治君王?再者说,太医院的御医,皆是天下顶尖的圣手,他们都束手无策,顾王妃一个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萧夜白死死地盯着太子,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太熟悉太子了,这般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搪塞之词。他总觉得,太子那温和的笑容背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他没有证据。
满腔的怒意,只能硬生生压在心底,化作喉间的一声闷哼。
萧夜白深吸一口气,放低了姿态,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皇兄若是担心祖制,我可以让云裳隔着屏风诊治,绝不近身。诊脉可以悬丝,问症可以隔帘,只求能为父皇尽一份力。还请皇兄,以父皇的龙体为重。”
太子脸上的笑意,终是一点点敛去。他“咚”的一声放下茶杯,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明黄色的龙纹锦缎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脸色沉了下来,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警告:“四弟!你这是在质疑孤的决定吗?”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夜白,眼神冷得像冰,“孤说了不行,便是不行!你若是再这般胡搅蛮缠,不顾君臣之礼,休怪孤以‘以下犯上’之罪,参你一本!”
话音落下,太子拂袖而去,明黄色的袍角扫过廊下的玉栏,带起一阵冷风。只留下萧夜白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凉亭里,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指节都泛了白。
他望着太子离去的方向,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不远处的假山上,一块嶙峋的怪石之后,一道黑影悄然隐去。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矫健,正是太子派来监视萧夜白的暗卫。他将方才凉亭里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脚下一点,便消失在茂密的树丛中。
东宫的书房内,檀香袅袅。
太子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扳指,听着暗卫的回禀,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扳指上的纹路,声音里带着几分戏谑:“好一个萧夜白,倒是孝顺。只可惜,这份孝顺,注定是白费力气。”
他顿了顿,眼底的笑意陡然化作一片阴鸷,“父皇的病,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太子转头看向侍立在一旁的赵文,眼神锐利如鹰,沉声吩咐道:“让李德全加大剂量,务必让父皇在三日内,彻底病倒!记住,要做得隐蔽些,万万不能露出半点马脚。”
赵文躬身应诺,又听太子补充道:“另外,让御史台的人,把那些东西都准备好,随时待命。孤要让萧夜白,永世不得翻身!”
“属下明白!”赵文低头领命,声音恭顺,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三日后,一道惊天消息,如惊雷般炸响在紫禁城上空——皇帝病危!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瞬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忧心忡忡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望去,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有人双手合十,祈求上苍保佑皇帝龙体安康;有人面露惶色,生怕江山易主,引来战火纷飞。
文武百官更是乱作一团,纷纷丢下手头的事务,急匆匆地赶往皇宫。马车轱辘声、马蹄声、官员们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将整座京城搅得沸沸扬扬。他们挤在养心殿外,想要见皇帝最后一面,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跪满了身着官服的身影。
养心殿内,更是一片混乱。
太医们忙得焦头烂额,一个个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皇帝躺在龙榻上,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双眼紧闭,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太医院院判跪在龙榻前,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口中喃喃自语:“陛下……陛下这是……油尽灯枯了啊……”
太子守在龙榻边,脸上满是“悲痛”的神色,眼眶通红,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他伸出手,轻轻握住皇帝枯瘦的手指,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可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兴奋与贪婪,像淬了毒的藤蔓,疯狂地蔓延。
他哽咽着,声音凄切,一字一句都透着“孝心”:“父皇!您醒醒啊!儿臣还等着您,看着儿臣继承大统,开创盛世呢!您不能丢下儿臣啊!”
皇帝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却终究没能睁开眼睛,只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空气里。
就在这时,皇后带着一众宫娥太监,匆匆赶来。她身着一身华贵的凤袍,发髻散乱,脸上满是惊惶与悲戚。一踏入殿门,看到龙榻上气息奄奄的皇帝,她便一声哀啼,哭倒在地,声音凄厉得撕心裂肺:“陛下!您怎么就这么病倒了啊!您要是走了,哀家可怎么办啊!这偌大的后宫,这万里的江山,可怎么办啊!”
哭了半晌,皇后突然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瞬间布满了寒霜。她目光锐利地扫过殿内众人,厉声喝道:“陛下好端端的,春秋鼎盛,怎么会突然病危?!定是有人暗中作祟!查!给哀家彻查!一定要查出水落石出!”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知道时机到了。他立刻站起身,上前一步扶住皇后,脸上满是沉痛,沉声道:“母后息怒。儿臣也觉得此事蹊跷,定要严查到底,还父皇一个公道。”
话锋一转,他话里的意味便变了,“只是,如今父皇病危,龙体垂危,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安抚民心。儿臣以为,当立监国,暂代朝政,处理这纷乱的朝事。”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御史台的御史大夫,领着一众言官,手持奏折,匆匆闯了进来。他面色凝重,手中高举着一本明黄色封皮的奏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朗声道:“陛下病危,国不可一日无君!臣以为,当立太子殿下为监国,总揽朝政!”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转向殿门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振聋发聩的力量:“另外,臣有要事启奏!夜王萧夜白,意图谋逆,弑君夺位!臣有证据在此!”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御史大夫的身上,又猛地转向了匆匆赶来的萧夜白。
萧夜白刚踏入养心殿,便听到了这句话。他猛地停下脚步,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遭雷击。他看着御史大夫手中高举的奏折,又看着太子脸上那抹一闪而过的得意笑意,心中瞬间雪亮——他中计了!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一个等着他跳下去的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