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伤人?太玄瞬间明了。
这少年根本不是什么天生怪物,而是被黑齿宗以极其残忍邪门的手段,当成了“活体容器”或“人柱”!他们将他囚禁于此,日夜以裂谷中沉淀的怨气、死气、乃至虐杀生灵产生的煞气灌注其身,扭曲其心智,将其硬生生炼制成了一个充满痛苦、随时可能爆发的“怨煞之源”!这锁链,这游荡,既是禁锢,也是一种持续不断的折磨与“喂养”,确保这“兵器”保持在痛苦与愤怒的巅峰,却又被符文锁链控制着不至于彻底疯狂反噬。
一股冰冷的怒意,在太玄平静的心湖下悄然滋生。这不是对异族的敌视,而是对这等践踏人性、玩弄灵魂的邪恶行径,最本质的厌恶。
他依言停下了脚步,就停在少年前方三丈处,一个既不至于过度刺激,又能清晰对话的距离。
他没有露出怜悯、同情或愤怒这些可能让敏感且痛苦的对方误解的情绪。只是用最平静的、仿佛在询问天气或讨论一株灵植长势般的语气,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阿烬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他怔住了,眼中翻滚的黑气都停滞了一瞬,那片竭力维持的清明区域扩大了少许。茫然的、久远的记忆似乎在破碎的灵魂深处被触动,他嘴唇翕动,过了好几息,才极其不确定地、喃喃地吐出一个音节:
“……阿……烬……”
“阿烬。”太玄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声音平稳,仿佛只是确认一个事实,“好,阿烬。”
他看着少年眼中那片挣扎的清明,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口吻说道:
“你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还能在我靠近时让我离开,担心伤人……这说明,你的心,还没死。真正属于‘阿烬’的那部分,还在。”
“轰——!”
这句话,像是一道微弱却精准无比的闪电,劈开了阿烬灵魂外围厚重的、由痛苦和怨气构成的迷雾。他浑身猛地一颤,锁链被带动,发出哗啦一阵乱响。他抬起头,死死盯着太玄,浑浊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近乎**震撼**的情绪波动。
“快走……走啊!”他忽然嘶吼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加破碎凄厉,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对抗着什么,“等我……等我完全……变成怪物……你会死!真的……会死!!”
太玄却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与这阴森绝望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往前稳稳地踏出了**一步**。
同时,向着阿烬的方向,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摊开,掌心向上,没有任何灵力波动,只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表示接纳与邀请的姿势。
“我不走。”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回荡在骸骨与寒风之间。
“我来这里,是想亲口问你一句——”
他顿了顿,目光如清澈的泉水,注视着阿烬那双绝望与希望交织的眼睛。
“你愿不愿意,从今往后,不再做他们手中的‘兵器’和‘煞源’……”
“而是,重新做回一个‘人’?”
……
阿烬彻底呆住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做回……一个人?这三个字,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幻梦,荒谬得如同地狱里开出的玩笑。他早已习惯了痛苦、锁链、无尽的黑暗与体内咆哮的怨煞。人?那是什么?
然而,眼前这个陌生青衫人平静的目光和伸出的手,却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猝不及防地溅入了他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湖深处。
“吼——!!!”
理智的弦,或许本就到了崩断的边缘。这巨大的冲击与渺茫到不真实的希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烬琥珀色的瞳孔骤然被翻涌的黑气彻底吞噬!口中发出的不再是人类的嘶吼,而是某种深渊兽类的咆哮!捆缚他的锁链上的符文剧烈闪烁,试图压制,但他体内积蓄了不知多少年的狂暴怨煞之气,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轰然爆发!
浓稠如墨汁、散发着刺骨寒意与疯狂恶意的黑色雾气,从他全身毛孔喷涌而出,化作数条狰狞的雾蟒,张牙舞爪,带着撕裂灵魂的尖啸,朝着仅仅数步之外的太玄猛扑过去!气势之凶戾,足以让寻常化神修士神魂冻结,退避三舍。
太玄依旧没退。
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反击的架势。只是静静地看着扑来的黑雾,看着雾后阿烬那张彻底被非人疯狂占据的、痛苦扭曲的脸。
然后,他轻轻抬起的右手 ,只是那么自然地、向着扑面而来的怨煞黑雾,虚虚一按。
没有璀璨的灵光爆发,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
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纯净到极致的“**清**”意,如同初春悄然融化的第一滴雪水,如同深夜里无声绽放的第一缕晨曦,以他掌心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
这股“清”意无形无质,却仿佛蕴含着天地间最根本的“秩序”、“安宁”与“生机”的法则片段。它并非以力抗力,而是如同最高明的净化剂,又如同最温暖的阳光。
怨煞黑雾组成的狰狞雾蟒,撞上这股“清”意,如同滚汤泼雪,又如同黑暗遇到了克星。没有激烈的碰撞消磨,那浓稠的、充满恶意的黑雾,竟在接触的瞬间便**无声无息地瓦解、消散**!不是被击溃,而是被从最本质的“怨”、“煞”、“恨”的混乱状态,**抚平**、**梳理**、乃至**转化**成了无害的、中性的灵气微粒,悄然融入了周围(虽然依旧污浊)的空气之中。
眨眼之间,扑出的黑雾尽数消散。阿烬体内狂暴翻腾的怨气,像是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大手轻轻抚过,虽然未曾根除,却瞬间**平复**了下去。
“嗬……嗬……”
阿烬非人的嘶吼戛然而止。他佝偻着身体,剧烈喘息着,怔怔地站在原地。眼中疯狂的黑气如潮水般退去,重新露出了那双琥珀色的、此刻布满茫然与难以置信的眼睛。
刚才那毁灭一切的本能冲动,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撕碎的痛苦,竟然……消失了?不是被压制,而是一种更奇特的、仿佛被**安抚**、被**理解**了的感觉?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充满攻击性,而是颤抖着,带着浓重的困惑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太玄缓缓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没做什么特别的。”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只是用我的方式告诉你,也提醒你自己——”
他注视着阿烬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值得被宽恕。**”
“**你也值得,宽恕你自己。**”
“哐当!”
阿烬双膝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与灵魂骤然卸下的重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骸骨地面上,沉重的锁链砸在地上,发出闷响。他没有哭泣出声——或许在这地狱里,眼泪早已流干,或许他早已忘记了如何哭泣。他只是用那双枯瘦肮脏的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宽恕……自己?这个词对他而言,太陌生,太沉重,也太……奢侈了。但此刻,却像是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照进了他漆黑一片的生命。
太玄蹲下身,与跪地的阿烬平视。他没有去碰那些刻满符文的锁链——那会立刻触发警报,引来黑齿宗的看守。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青翠欲滴、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清心符**。
符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变黄、最后化为一点点灰烬,飘散。而与之接触的那一小片锁链符文,其阴邪的光芒,竟然也随之**明显黯淡**了一丝,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那种令人不适的压迫感,减轻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别急,也别怕。”太玄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沉稳,“这锁链困住你的身体,但困不住你的心。若你想真正自由,第一步,是**相信自己配得上自由**。”
阿烬从指缝中抬起泪痕纵横的脸,怔怔地看着那枚符箓消失的地方,又看向太玄。
“这符箓……能帮你慢慢中和锁链上的怨煞符文,过程很慢,但不会引起注意。”太玄解释道,“一天,或许只能化解一道符文的万分之一。但坚持下去,十天后,你可能会感觉手脚稍微轻快一点;百天后……也许,你就有机会,真正挣脱这些铁链,去找你**回家的路**。”
回家……
阿烬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是一个他早已不敢再去触碰的梦。但此刻,这个字眼从眼前这个神秘青衫人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他想要去相信的力量。
他呆呆地看着太玄,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呜咽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他忽然,用尽力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你……到底……是谁?”
太玄站起身,目光越过阿烬,投向裂谷更深、更黑暗的远方,那里怨气凝结如实质,隐约能感觉到一股庞大而阴冷的意识在蛰伏,那应该就是黑齿老祖巢穴的方向。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阿烬,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却无比认真的笑意。
“我啊……”
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一个最准确的答案。
“一个不小心,落在这灵界边角料地带的异乡人。”
“一个觉得,此地虽然污秽不堪,骸骨铺地,但既然来了,总得做点什么的人。”
“一个……想试试看,能不能在这片被认为只配生长绝望和怨恨的‘土地’上……”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固执的信念。
“**亲手,种出第一片干净麦田的人。**”
风,依旧在裂谷底部如刀般呜咽盘旋,带着千年不散的寒意与血腥。
骸骨依旧咯吱作响,锁链依旧沉重冰冷。
但此刻,太玄的心中,那片因环境反差与道途质疑而泛起的细微波澜,已彻底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冰雪般的冷静,磐石般的坚定,以及一种……看到了真正目标与道路的清晰感。
宽恕,从来不是对罪恶的妥协,不是软弱的代名词。
它是最深沉的洞察,是最坚韧的耐心,是敢于直面最深黑暗的勇气,更是……**最锋利的那把犁**。
他此刻无比确信——这把犁,足以翻动眼前这看似坚不可摧的、由骸骨、怨气与绝望浇筑而成的……
地狱之土。
第一步,已经从这名为“阿烬”的少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