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彰通告贴出来的第三天，厂里的气氛依然热烈。李小雅走在厂区里，不时有人跟她打招呼，叫她“李技术员”或者“李师傅”。虽然有些不习惯，但心里是暖的。
下午，她照例去万大春办公室汇报工作。风湿止痛膏的报批材料基本完成了，只剩下最后几项数据需要万大春审核签字。
办公室门虚掩着，她敲了敲门。
“请进。”
推开门，万大春不在，可能去车间了。她走到办公桌前，准备把材料放下等他回来。
刚放下文件夹，目光无意间扫过桌面，看见一个淡粉色的信封，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中央。
信封上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写了三个字：“万厂长亲启”。字迹娟秀，一看就是女孩子的笔迹。
李小雅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
她不是故意要看，但那信封太显眼，想忽略都难。而且就放在办公桌正中，万大春一回来就能看见。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动那个信封，只是把自己的材料放在旁边，然后退出了办公室。
回到配料车间，她的心还在怦怦跳。那个粉色的信封，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是谁写的？写了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颜色的信封？
她不敢多想，可又忍不住去想。
“小雅，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李婶走过来，关切地问。
“没事，可能有点累。”李小雅勉强笑笑。
“累了就歇会儿。”李婶说，“别把自己逼太紧。你现在可是咱们厂的宝贝，不能累坏了。”
“嗯，我知道。”
李小雅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工作，但脑子里总闪过那个粉色信封。她告诉自己，这不关她的事。万厂长收到情书很正常，他那么优秀，有人喜欢是情理之中。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
下午快下班时，万大春来配料车间找她。
“小雅，报批材料我看了，写得不错。有几个地方我标注了，你修改一下。”
“好的，万厂长。”李小雅接过材料，看见上面用红笔做了详细的批注。
万大春又交代了几项工作，然后转身要走。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对了，小雅，下午你去我办公室，有没有看见一个信封？”
李小雅的心猛地一跳：“看……看见了。粉色的那个？”
“对。”万大春说，“你知道是谁放的吗？”
“不知道。”李小雅摇头，“我去的时候您不在，信封已经在桌上了。”
“哦。”万大春若有所思，“行，没事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李小雅的心沉了下去。他特意来问信封的事，说明他看到了，而且……而且在意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埋头修改材料。可那些字在眼前跳动，就是进不到脑子里。
下班后，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实验室。她想用工作麻痹自己，可今天，连工作都做不进去了。
“小雅，还不走？”王秀英推门进来。
“马上就走。”李小雅赶紧收拾东西。
两人一起走出厂区。夕阳西下，把天空染成橘红色。
“小雅，我听说……”王秀英欲言又止。
“听说什么？”
“听说有人给万厂长写情书。”王秀英压低声音，“今天下午，好多人都看见了，一个粉色的信封放在万厂长办公桌上。”
李小雅的手紧了紧：“是吗……”
“可不是嘛。”王秀英说，“大家都在猜是谁写的。有人说可能是厂里的女工，也有人说可能是外面的人。哎，你说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李小雅的声音有点干。
“要我说，肯定是外面的人。”王秀英分析道，“咱们厂里的女工，谁有这个胆子？不怕柳絮姐知道了生气？”
“也许吧。”
“不过话说回来，万厂长那么优秀，有人喜欢也正常。”王秀英感叹，“就是柳絮姐知道了，心里肯定不好受。”
李小雅没接话。她想起柳絮温柔的笑容，心里一阵难受。柳絮姐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能……
不，不是她。信封不是她放的。
可是，为什么她这么心虚？
回到家，柳絮正在做饭。看见李小雅回来，笑着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在实验室多待了会儿。”李小雅说。
“快去洗手，饭马上就好。”
吃饭时，万大春也回来了。三个人像往常一样吃饭聊天，但李小雅总觉得气氛有点微妙。
她偷偷观察万大春的表情，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又观察柳絮，也看不出异样。
难道万厂长没把情书的事告诉柳絮姐？
正想着，柳絮忽然说：“大春，今天厂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万大春一愣：“什么事？”
“我下午去厂里送东西，听见几个女工在议论，说什么信封情书的。”柳絮语气平静，“你知道吗？”
李小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万大春放下筷子：“哦，你说那个。下午我办公桌上确实有个信封，不知道谁放的。我没看，直接扔抽屉里了。”
“没看？”柳絮看着他。
“没看。”万大春说，“不管是谁写的，写了什么，我都不想看。我有老婆了，看别的女人写的情书算怎么回事。”
这话说得很干脆，柳絮笑了：“你呀，就是太死板。看看又不会怎么样。”
“看了就是对不起你。”万大春认真地说，“柳絮，我答应过你，这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我说到做到。”
柳絮的眼眶有点红：“我知道，逗你呢。”
李小雅在旁边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她既为柳絮高兴，又为自己难过。高兴的是万厂长对柳絮姐一心一意，难过的是……她也不知道自己难过什么。
“小雅，你怎么不吃菜？”柳絮给她夹了块肉，“多吃点，最近都瘦了。”
“谢谢柳絮姐。”李小雅低头扒饭，不敢抬头。
饭后，李小雅主动洗碗。柳絮和万大春在堂屋说话，声音不大，但她能听见几句。
“大春，那个信封你真不看看？”
“不看。”
“万一……万一是重要的事呢？”
“重要的事不会用粉色信封。”万大春说，“柳絮，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柳絮的声音低了下去，“担心有人不死心。”
“那更不用看了。”万大春说，“看了反而麻烦。”
李小雅听着，手里的碗差点滑落。她赶紧抓紧，心却跳得厉害。
柳絮姐说的“有人”，是指谁？是放信封的人吗？还是……
她不敢再听下去，加快速度洗完碗，回了房间。
关上门，她靠在门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个粉色的信封，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里。虽然万厂长说没看，虽然柳絮姐看起来不介意，但她知道，这件事已经在这个家里投下了阴影。
她拿出日记本，想写点什么，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最后，她只写了一句：
“清者自清。但愿如此。”
第二天，李小雅去厂里时，感觉大家看她的眼神有点怪。
“李技术员早啊。”
“早。”
打招呼的语气还是那么热情，但眼神里多了点探究。李小雅知道，他们也在猜测情书的事。
她假装没看见，径直去了配料车间。
上午，她去仓库领药材。张师傅一边帮她搬东西，一边小声说：“李技术员，那个……你别往心里去。”
李小雅一愣：“什么？”
“就是那个信封的事。”张师傅说，“厂里有些人瞎议论，你别理他们。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人。”
李小雅的鼻子一酸：“张师傅，谢谢您。”
“谢什么。”张师傅摆摆手，“你是个好姑娘，我们都看在眼里。万厂长也是个正派人，你们清清白白的，不怕人说。”
“嗯。”李小雅用力点头。
可是，真的不怕吗？
她自己都不确定。
下午，万大春召集中层开会。李小雅作为技术部代表参加。
会议室里坐了十来个人。万大春坐在主位，神情严肃地布置工作。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下来，从文件夹里抽出那个粉色信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信封上。
“这个，”万大春举着信封，“是昨天有人放在我办公桌上的。我不知道是谁放的，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把它处理掉。”
说着，他拿起打火机，“啪”一声点燃了信封。
粉色的信封在火焰中卷曲、变黑，最后化为灰烬。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我万大春，有妻有家，对别的女人没有任何想法。”万大春看着在座的人，“以后，谁再搞这种小动作，别怪我不客气。散会。”
他站起来，第一个走出会议室。
其他人面面相觑，也陆续离开。李小雅坐在原地，看着桌上那摊灰烬，心里百感交集。
万厂长用这种方式，表明了他的态度。干脆，决绝，不留余地。
她应该高兴的。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痛？
“小雅，走吧。”李婶走过来，拍拍她的肩。
李小雅回过神来，收拾东西起身。
走出会议室，她听见两个女工在小声议论：
“万厂长真霸气。”
“是啊，一点面子都不留。”
“要我说，放信封的人也太不自量力了。万厂长和柳絮感情那么好，怎么可能看得上别人？”
“就是……”
李小雅加快脚步，逃也似的离开了。
她不想听，不想想。可那些话，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晚上回到家，柳絮明显心情很好，做了好几个菜。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万大春笑着问。
“没什么，就是想做好吃的。”柳絮说，“小雅，来，尝尝这个糖醋排骨，你最爱吃的。”
“谢谢柳絮姐。”
吃饭时，柳絮不停地给万大春和李小雅夹菜，笑容满面。李小雅知道，她肯定听说了白天开会的事。
“大春，”柳絮说，“我听说你今天在会上烧了个信封？”
“嗯。”万大春点点头，“留着也是麻烦，烧了干净。”
“烧得好。”柳絮笑着说，“让那些有小心思的人都看看，咱们家的大门，不是谁都能敲的。”
这话说得很直白，李小雅的手抖了一下，筷子差点掉下来。
“小雅，你怎么了？”柳絮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李小雅赶紧稳住手，“就是有点累。”
“累了就早点休息。”万大春说，“别天天加班，身体要紧。”
“嗯。”
饭后，李小雅回了房间。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知道，柳絮姐的话不是针对她。可是她听了，就是难受。
她想起那个粉色的信封，想起万厂长把它烧掉时的决绝，想起柳絮姐开心的笑容……
这一切，都像一把刀，在她心上割。
她问自己：李小雅，你在难过什么？你在期待什么？
答案让她害怕。
她不敢承认，不敢面对。
她只能告诉自己：那是恩情，是师徒情，是敬佩。仅此而已。
可是，眼泪为什么止不住？
夜深了。
李小雅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月亮。
月光很冷，像她现在的心。
她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真的要埋在心里了。
不能再想，不能再盼。
只能远远地看着，默默地祝福。
这就是她的命。
她认了。
只是心里，那个叫万大春的男人，像一棵树，已经扎根了。
拔不掉，忘不了。
但她会学着，让这棵树，只开花，不结果。
因为有些花，注定只能欣赏，不能采摘。
而她，会做一个安静的看花人。
哪怕心里，已经下了一场雨。
一场，只有自己知道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