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河上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卷起码头煤灰与河水的腥气,刮在人脸上像粗糙的砂纸。午后阴沉的天光下,天津东站附近的码头区一片喧嚣与忙乱。巨大的货轮如同钢铁怪兽般泊在岸边,起重机的吊臂吱呀作响,将成捆的货物卸下。扛大个儿的苦力们,穿着破旧单薄的棉袄或干脆赤着黝黑的上身,喊着号子,扛着比自己体重还沉的麻包、木箱、煤筐,在狭窄的跳板和泥泞的场地上穿梭,古铜色的脊背上沁出热汗,又在冷风中迅速化为白气。
就在这片充满原始力量与艰辛的背景下,一阵突兀的、压过所有嘈杂的惨叫声猛地炸响,随即是工友们慌乱的呼喊。
“老栓!老栓你咋了?!”
“快放下!人不行了!”
“哎哟,疼死我了……肠子……肠子拧断了……”
人群迅速围拢过去。只见一个绰号“老栓”的中年苦力,蜷缩在一堆散落的麻袋旁,双手死死扣着小腹,身体像煮熟的虾米一样弓着,原本因常年劳作而结实的脸庞此刻扭曲得不成样子,豆大的冷汗混着煤灰,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发出非人的痛苦呻吟。他刚才正扛着一袋洋灰,走到半途,突然就觉得右下腹像是被一把烧红的铁钩子猛地捅进去,又狠狠搅了一下,顿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麻袋脱手,人也摔倒在地。
工头闻声赶来,扒开人群一看,心里咯噔一下。老栓是码头上的老扛活了,身子骨一向硬朗,从没听说有什么大病。看他这模样,疼得邪乎,不像是一般的肚子疼。
“快!搭把手,抬起来!不能躺这儿!”工头吼道。几个相熟的工友连忙上前,七手八脚想将老栓扶起,可刚一碰他,老栓就发出更凄厉的嚎叫,尤其是碰到他右下腹时,几乎要疼晕过去。
“送……送哪儿去?”一个年轻工友颤声问。码头附近倒有几个跌打损伤常去的、兼卖草药的剃头铺子或小诊所,但看老栓这架势,显然不是扭了腰岔了气那么简单。
有人迟疑地说:“要不……送‘玻璃房子’那儿?英租界那个洋大夫的馆子?听说里头机器亮堂,洋大夫手艺高。”
“洋大夫?那得花多少钱?再说,动辄要开刀见血的……”另一个工友反对。
“管不了那么多了!看老栓这样,不赶紧治,怕是要出人命!”工头跺脚道,“先去那儿!钱……大家先凑凑!”
于是,四个工友找来一块破旧的门板,极其小心地将疼得几乎失去意识的老栓挪上去,用绳子草草固定,抬起门板,便在工头的带领下,朝着英租界维多利亚道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起来。门板上的老栓随着颠簸,发出断续的、痛苦的呻吟,身下的旧棉裤,已然被他自己因剧痛而失禁的些许污物浸湿。
这一行人,衣衫褴褛,满身汗臭与煤灰,抬着一个痛苦呻吟的同伴,闯入了整洁、安静、带着异国秩序的英租界主干道,引得路上的洋人、巡捕、以及衣着体面的中国行人纷纷侧目,或掩鼻避让,或投来惊诧与嫌恶的目光。但他们顾不得这些,只是咬着牙,凭着记忆和路人的指点,朝着那栋有着巨大玻璃窗的建筑跑去。
哈里斯现代外科诊所的玻璃门被猛地撞开,门上的铜铃发出刺耳的乱响。正在擦拭柜台的男助手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群如同从泥地里滚出来的苦力抬着门板冲进来,门板上那个蜷缩的人形正发出可怕的呻吟,顿时慌了神,下意识地想阻拦:“你们……干什么的?出去!这里不能……”
“大夫!救命!救救我兄弟!”工头急红了眼,大声吼道,声音在寂静、洁白的候诊厅里回荡。
嘈杂声惊动了二楼办公室的哈里斯。他皱着眉快步走下楼梯,看到眼前的景象,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他的诊所保持着近乎严苛的洁净与秩序,眼前这群人和他们带来的混乱、气味,是对这种秩序的粗暴侵犯。但随即,他职业性的警觉压过了不适,目光迅速锁定了门板上的病人。
“把他抬到检查室。”哈里斯的声音冷硬,不带多余情绪,用的是英语。助手连忙翻译。
工友们手忙脚乱地将老栓抬进检查室,放到那张铺着雪白单子的检查床上。老栓身下的污物立刻在床单上留下污渍,浓重的体味和排泄物的气味在密闭空间里弥漫开来。一个工友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哈里斯的眉头拧得更紧,但他已戴上橡胶手套,示意助手准备消毒器械和简单的清洁。
“你,留下翻译。其他人,外面等。”哈里斯命令道,指着工头。其他工友被请了出去,检查室的门关上,隔开了外面那些焦虑又茫然的面孔。
哈里斯开始检查。他先快速评估了生命体征:脉搏快而弱,呼吸浅促,体温触手发热。老栓意识尚存,但已因疼痛而有些模糊,对提问反应迟钝。当哈里斯撩开他那件肮脏破烂的棉袄,露出腹部时,情况一目了然。
右下腹,麦氏点区域,腹壁肌肉明显紧张、僵硬,像一块绷紧的木板。哈里斯用手指轻轻按压,老栓立刻惨叫起来,身体试图蜷缩躲避。“反跳痛”阳性——当哈里斯突然抬手时,老栓感受到的疼痛甚至比持续按压时更剧烈。这是腹膜受到炎症刺激的典型体征。听诊器下,肠鸣音几乎消失。
急性阑尾炎。很可能已经穿孔或即将穿孔,导致局限性腹膜炎。哈里斯的诊断在几秒钟内已然清晰。这是一种需要紧急外科干预的疾病,拖延下去,感染扩散,会导致致命的弥漫性腹膜炎和脓毒血症。
“他得了阑尾炎。阑尾,是肠子末端一小段没用的东西,现在它发炎、化脓了,像一颗坏掉的牙,必须立刻手术切掉。否则,感染会扩散到整个肚子,会要他的命。”哈里斯通过助手,用最简单直白的话向工头解释,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手术现在做,风险有,但希望很大。再拖下去,必死无疑。”
工头听得似懂非懂,但“肠子坏了”、“要切掉”、“不然会死”这几个词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他看向床上痛苦不堪的老栓,又看向眼前这个穿着白袍、脸色冷峻、话语斩钉截铁的洋大夫,以及周围那些闪着寒光的奇怪器械,心中乱成一团。开刀?切肚子?
“大……大夫,不开刀……行不行?吃药,打针,成不?”工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不行。”哈里斯的回答没有丝毫余地,“细菌感染在肚子里,药进不去。只有切开,把坏掉的东西拿掉,把脓洗干净,才有活的希望。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转身已经开始吩咐助手:“准备手术室,立刻消毒。通知麻醉师(一位兼职的牙医)过来。准备阑尾切除术器械包。病人需要紧急清洁和备皮。”
然而,就在助手匆匆去准备,哈里斯打算给老栓注射一针镇痛剂并开始术前准备时,一直因剧痛而意识模糊的老栓,不知是听懂了“开刀”、“切肚子”这几个词,还是被周围紧张的气氛和那些冰冷的器械吓到,突然挣扎起来,用尽力气嘶哑地喊道:
“不……不开膛!我不开膛破肚!娘啊……不能让他们划开我肚子!”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原始的、动物般的恐惧。对于这个从小在码头卖力气、笃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见过街边屠户宰杀牲畜、却从未想象过自己的肚皮也会被划开的汉子来说,“开刀”两个字,与“凌迟”、“剖腹”之类的酷刑和死亡直接画上了等号。他宁可疼死,也不敢想象自己被绑在台上,任由闪着寒光的刀子进入身体的景象。
“老栓!你别闹!大夫说要救你命!”工头急了,上前想按住他。
“滚开!谁也别想动我肚子!”老栓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挥手推开工头,挣扎着要从检查床上滚下来,“送我回家……找王瞎子……找胡先生……我不在这儿……不让他们切我……”
场面一时混乱。哈里斯脸色铁青。他遇到过病人对手术的恐惧,但如此激烈、如此愚昧、在生死关头仍执迷不悟的抗拒,还是让他感到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在他所受的教育和战地经验中,面对明确的急症指征,医生的权威和正确的治疗方案应当被无条件执行,犹豫和抗拒只会害死病人。
“按住他!”哈里斯厉声对助手和工头喝道,“给他注射镇静剂!他没有选择,除非他想死在这里!”
工头和助手试图制服挣扎的老栓,但老栓像一头濒死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嘶吼、踢打,检查床被他撞得哐哐作响。镇痛剂的针头根本无法接近。
“你们……你们这是要杀人啊!”老栓的哭嚎声凄厉无比,“洋鬼子要拿我做试验啊!工友……救我……”
他的哭喊声穿透房门,传到外面等候的工友们耳中。他们本就忐忑不安,听到老栓如此凄惨的呼喊和“开膛破肚”、“洋鬼子试验”的字眼,顿时也骚动起来,有人开始拍打检查室的门。
“你们要把老栓怎么样?!”
“开门!让我们进去!”
哈里斯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力感和愤怒。时间在分秒流逝,病人的状况在恶化,而这愚昧的恐惧和抗拒,却像一堵厚实的墙,挡住了唯一能救他的生路。他的专业知识、他的先进设备、他的手术技巧,在这最原始的文化禁忌和恐惧面前,竟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告诉他,”哈里斯强压怒火,盯着工头,一字一句地说,“再耽误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他。要么现在签字同意手术,要么,立刻把他抬走,不要死在我的诊所里!”
工头看着状若疯虎的老栓,又看看脸色冰冷如铁的哈里斯,再听到门外工友们的鼓噪,冷汗涔涔而下。他知道老栓的倔脾气,也知道洋大夫说的是实情。但这决定,他如何能做?
最终,在越来越剧烈的腹痛和老栓誓死不从的疯狂反抗下,工头痛苦地抱住了头,嘶声道:“抬……抬走!我们抬走!”
哈里斯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们。他听到检查室的门被打开,听到工友们惊慌的议论和手忙脚乱重新抬起门板的声音,听到老栓那逐渐远去的、因疼痛和恐惧而变调的呻吟。他没有回头,只是用力摘下沾了污迹的手套,扔进一旁的污物桶,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检查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污浊的空气、凌乱的床单,和哈里斯笔直而僵硬的背影。窗外,维多利亚道华灯初上,一片租界的宁静与繁华。而一门之隔,一个生命正被愚昧和恐惧拖向黑暗的深渊。他握有真理,握有解救的方法,却无法将它送达需要的人手中。这挫败感,比他面对最复杂的手术时还要深刻。这不仅仅是医学的失败,更是两种认知世界之间,那道看似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壁垒,一次冷酷而直接的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