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老城厢的“济生堂”药铺里,那股混合了数百种草根、树皮、矿物与动物药材的复杂气味,仿佛已经浸润了每一寸梁木与砖石,浓得化不开,却也沉淀出一种令人心安的、属于时光与经验的厚重。后堂一间专供重要宾客或疑难病症会诊的静室中,气氛却与这沉静的药香格格不入,透着一股压抑的焦灼。
沈墨轩端坐在一张黄花梨木圈椅中,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光滑的扶手。他年约五旬,穿着一身质地考究但样式简约的深灰色长衫,外面罩着一件薄呢马甲,鼻梁上架着玳瑁边的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专注,正凝视着手中一份誊写工整的病案摘要。他的面容清癯,鬓角已染霜色,但周身散发着一种学者特有的儒雅与内敛的锐气,与这间古色古香的静室颇为相宜,只是此刻那儒雅之中,也透出几分凝重。
他此次应天津中医公会几位老友的再三邀请南下,表面上是进行一场关于“中西医汇通可能路径”的学术交流,实则是被一封密信中的寥寥数语引来了天津——信中提及本地一位颇有势力的绅商染了“怪病”,群医束手,希望他能以“新学旧识融通之眼”,前来一观。他本不欲卷入地方具体的医疗纠纷,但信中描述的病情蹊跷,加之老友情面,终究还是来了。
此刻,他手中这份病案,记录的正是那位“怪病”患者——天津卫盐业公会副会长、多家银楼与当铺的东家,张辅仁张公子——的病情。张公子年方三十有五,平素身体健朗,约莫两月前,忽发腹痛。其痛非同一般,发作时如刀绞锥刺,集中于少腹及两胁,痛极时满床翻滚,冷汗淋漓,呻吟不止。但奇异之处在于,此痛来得急,去得也快,发作时间短则一刻钟,长不过半个时辰,痛止后除略显疲惫,竟似常人,饮食起居并无大碍。更令诸多医家困惑的是,无论痛时如何剧烈,痛止后为其诊察,腹壁柔软,无压痛、反跳痛,无明确包块可及,脉象在非发作期往往也只是略显弦滑,并无沉疴痼疾之象。
天津本地几位有名望的中医,包括“济生堂”的坐堂老先生,都曾应邀诊治。有诊为“肝气郁结,横逆犯脾”者,用逍遥散、柴胡疏肝散一类疏肝理气;有断为“寒客厥阴”者,投以暖肝煎、当归四逆汤温经散寒;亦有考虑“虫积”或“肠痈”初起,用了驱虫或清热化瘀之方。然而汤药灌下无数,病情却无丝毫好转,发作反而有愈发频繁之势。张家人焦急万分,又恐是“邪祟”或“业障”,私下里和尚道士也请了几拨,符水香灰用了不少,依旧如故。
因为张公子身份特殊,且这病痛虽不致命,却折磨得他形销骨立,精神萎顿,无法理事,张家乃至其背后的利益关系网都颇为震动。西医那边自然也请过,包括英租界那家新开的、据说设备精良的哈里斯诊所。据说哈里斯博士亲自检查后,表示腹部触诊及听诊未见异常,建议可尝试x光检查,但张公子及其家人对那“照骨光”心存疑惧,加之哈里斯直言若检查无果,或需考虑“神经性腹痛”可能,并提及可能需用镇静药物甚至“心理调节”,这番言论在张家听来更似推诿与敷衍,未能取信。
于是,压力与期望,便转到了被请来“救火”的沈墨轩身上。
室内除了沈墨轩,还有两位天津中医公会的耆宿作陪,一位是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姚老大夫,擅内科杂病;另一位是稍年轻些、目光精悍的陈先生,以针灸见长。两人此刻也都面色凝重,看着沈墨轩。
“墨轩兄,你看此证……”姚老先生捻着雪白的胡须,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困惑与期待,“老朽行医六十载,怪症见过不少,但似这般腹痛如绞却了无痕迹者,实属罕见。脉象虽有弦意,却非沉实紧牢之象;舌苔薄白,中后微腻,也非大寒大热之征。攻之无邪可攻,补之无虚可补,疏之又似隔靴搔痒。莫非真是……‘癔症’?”他说出最后两个字时,声音压低,带着不确定。在传统医家看来,将病症归为“情志”或“神鬼”,多少有些技穷的意味。
沈墨轩没有立刻回答。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病案中关于疼痛发作时间、诱因(似乎与情绪、饮食、劳累皆无明确关联)、具体部位与性质的描述。现代医学的训练让他本能地排除着器质性急腹症的可能——没有固定压痛、反跳痛,无发热,无消化道梗阻或出血迹象,发作间期完全正常,这确实不符合典型的阑尾炎、胆囊炎、胰腺炎或肠梗阻等外科急症的表现。x光检查或许能排除一些不透x光的结石或异物,但张家人的抗拒和他自己对早期x光诊断效能的了解,让他对此并不抱太大期望。“神经性腹痛”或“肠易激综合征”等概念在他脑中闪过,但这些诊断在当时的医学背景下,同样缺乏特异性的检查和治疗手段,更多是一种排除性诊断。
而中医视角呢?腹痛一症,病因多端,寒热虚实,气血虫食,皆可为患。但此证发作急暴,痛势剧烈,属实、属瘀、属闭;然痛止如常,无积无块,脉不沉实,舌不紫暗,又似非典型之实邪壅塞或瘀血内停。肝气郁结、寒客经脉是常见思路,但前医循此用药无效,说明病机可能更为复杂或隐蔽。
“姚老,陈先生,”沈墨轩放下病案,抬起头,目光清明,“病案所载甚详,然四诊信息,尤重望闻问切,亲临患者尤为关键。特别是发作时的情景、体征,与平素大有不同。不知可否安排,让在下亲见一见张公子?最好是能在其病发之时。”
姚老与陈先生对视一眼,面露难色。陈先生道:“沈兄所言极是。只是张公子如今甚少出门,病发又无定时,且其家人……颇为顾忌外人见其病中狼狈之状。安排相见不难,但要恰逢其发作,恐需机缘,亦需张家通融。”
沈墨轩理解这种顾虑,名流爱惜颜面,尤其是被怪病折磨时的失态模样。他沉吟片刻:“那就请先安排一次平常诊视。即便未逢发作,或也能窥得一二端倪。”
当日下午,沈墨轩在姚老先生陪同下,乘坐张家派来的马车,来到了英租界边缘一处闹中取静、中西合璧风格的花园洋房。这便是张府。管家引着他们穿过布置着太湖石与西式雕塑的前庭,进入一间光线明亮、陈设着红木家具与落地钟的客厅。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西药水混合的古怪气味。
等待片刻,张辅仁公子才在仆役搀扶下缓缓走出。他身形原本应算魁梧,如今却显得有些佝偻消瘦,面色苍白中透着蜡黄,眼窝深陷,但衣着依旧考究,强打着精神。见到沈墨轩,他勉强拱手为礼,声音有些虚弱:“有劳沈先生远道而来。”
寒暄过后,沈墨轩开始诊视。他问诊极其细致,不仅问病痛本身,也问张公子的起居、饮食、情绪、事业、家庭,甚至幼年病史。张公子起初回答简略,在沈墨轩温和而专业的引导下,才渐渐多说了些。他经营颇广,应酬繁多,近来因时局与生意,压力确实不小,但自觉尚可应对。家庭和睦,无特殊忧心之事。饮食如常,唯病后稍减。疼痛发作完全无规律,夜间白天,饭前饭后,静坐忙碌时皆有可能。
沈墨轩为其诊脉。指下感觉,脉象确如病案所言,略见弦细,左关(肝)部稍显郁滞,但力度并不沉实。再看舌苔,舌质偏淡,苔薄白,根部确有微腻之象。
“张公子,请躺下,容沈某查看一下腹部。”沈墨轩温言道。
张公子依言躺在客厅一张软榻上。沈墨轩洗净手,温热的指尖轻轻按触其腹部。从胸骨剑突下至耻骨联合,从左肋缘到右肋缘,仔细按压、叩听。腹壁柔软,无肌卫,无压痛,肠鸣音正常。肝脾肋下未及。确实,在非发作期,这就是一个基本正常的腹部。
但沈墨轩没有轻易放弃。他让张公子放松,采用了一种更轻柔、更注重感受“气”与“阻力”的触诊方法,指尖力度若即若离,细心体会着皮下组织的张力、温度的细微差异,以及是否有难以言喻的“凝滞感”。当他的手指缓缓滑过右少腹、接近阑尾区域时,虽然依旧没有明确的压痛,但他似乎感觉到,此处的肌肤腠理,比周围略紧一分,温度也似乎低那么一丝丝,且张公子在他触及时,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里,平时可有不适?”沈墨轩手指停驻,轻声问。
张公子迟疑了一下:“似乎……偶尔有些隐胀,说不清,痛起来的时候,好像也是这边更厉害些。”
沈墨轩点点头,记在心里。他又检查了张公子的腿脚,发现其双足,尤其脚趾,在室温下也显得颇为冰凉。
诊视完毕,沈墨轩心中疑云未散,反而更浓。从西医角度看,体征缺失,难以定位。从中医角度看,症状与体征(舌脉)之间存在某种“不匹配”。剧烈的疼痛提示实邪,但脉舌不支持大实大热;足冷提示阳虚或寒凝,但全身并无明显虚寒之象;右少腹的细微异样感,是局部气滞血瘀?还是深部有什么问题?
“张公子此证,”沈墨轩斟酌着词句,对一旁紧张注视的张家人和姚老说道,“确属疑难。其痛暴作,似有实邪;痛止如常,又似无根。目前四诊合参,可见肝气确有郁而不畅之处,少腹或有局部气血凝滞,兼有下焦阳气不足,不能温煦,以致寒凝气痹,不通则痛。然此仅为初步之见。若要探明究竟,尚需……”
他话未说完,忽见躺在榻上的张公子面色一变,原本蜡黄的脸陡然血色尽失,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右下腹。
“又……又来了!”张公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痛苦使得他五官扭曲。
众人皆惊。姚老连忙上前。沈墨轩眼中精光一闪——机会来了!他立刻示意旁人稍安,自己迅速靠近,不顾张公子因疼痛而产生的轻微抗拒,再次将手覆于其痛处。
这一次,触感截然不同!刚才还柔软的腹部,此刻在右少腹区域,肌肉明显紧张、僵硬,甚至能摸到条索状的痉挛。压痛剧烈,张公子在触碰下呻吟出声。但即便如此,依旧没有反跳痛,腹壁的紧张也非全腹性,而是局限的。沈墨轩快速叩诊,鼓音正常,无移动性浊音。听诊肠鸣音似乎减弱,但并未消失。
疼痛持续了约二十分钟,期间张公子痛苦不堪。沈墨轩始终冷静观察,并尝试以特定手法按压其小腿外侧的胆囊穴、阑尾穴等特定反应点,张公子皆呼痛甚。而当疼痛如潮水般渐渐退去后,沈墨轩再次触诊,发现腹部的紧张与压痛也随之神奇般地迅速缓解,很快又变得柔软如常,只余张公子虚脱般的喘息和满身冷汗。
亲眼目睹这“来去如风”的发作全过程,沈墨轩心中震动。这绝非简单的“神经性”疼痛能完全解释,有明确的、局限性的躯体体征变化。它更像是一种阵发性的、剧烈的局部平滑肌痉挛或血管痉挛,可能发生在肠道、输尿管或某个脏器的包膜等部位。但为何会如此规律地发作又缓解?诱因是什么?器质性的基础何在?
西医的思路,可能需要考虑不典型的泌尿系结石、肠道憩室炎、腹型癫痫甚至早期腹内肿瘤等,但均缺乏足够证据。中医看来,这无疑是“气机逆乱”、“寒凝经脉”导致“不通则痛”的典型表现,但为何前医疏肝、温散之法无效?是病位更深?是兼夹它邪?还是辨证有误?
沈墨轩感到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西医清晰的病理分类与诊断逻辑,却暂时找不到对应的实体;另一边是中医丰富的辨证体系与治疗手段,却似乎未能击中要害。张公子的病,就像一团迷雾,笼罩在脏腑之间,用单一的理论透镜去看,都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沈先生,您看这……”张公子的夫人,一位穿着旗袍、面容憔悴的妇人,含着泪上前问道。
沈墨轩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满怀期望又饱受折磨的一家人,又瞥见姚老先生同样期待的眼神。他感到肩上的压力沉甸甸的。这个难题,不仅关乎一个病人的痛苦,也关乎他自身所倡导的“中西医结合”道路,在面对真正复杂临床挑战时的效能与信誉。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公子此疾,乃气机郁痹,寒客厥阴之络,兼有窠臼深伏,故而常法难效。眼下急则治标,可先以针灸缓其挛急,通其闭塞。至于根本调理,容沈某细思,需另辟蹊径,或要中西参详,方能探骊得珠。”
他决定,先以针灸尝试干预急性发作,同时必须更深入地探究病因。或许,需要重新审视张公子所有的生活细节,甚至……可能需要借助一些西医的检查来排除某些可能性,尽管那会面临更多的解释与说服工作。沈墨轩知道,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病人的怪病,更是两种医学思维在具体疑难案例上的正面碰撞与磨合。他的难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