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队离开陈州五日后,抵达淮河北岸的泗州城。
选择走水路是无奈之举——陆路要穿越仍在动荡的淮南地区,而淮河作为南北分界线,航运相对安全。更重要的是,史弘肇判断,拜占庭的潜舟网络既然使用水道运输能量,那么沿着水路南下,更可能发现线索。
泗州码头,韩知节利用家族关系找到了一条可靠的货船。船主姓沈,世代跑淮河至长江的航运,对沿途水文了如指掌。
“沈掌柜,我们想去杭州。”韩知节与船主在舱内密谈,“但途中需要在几个地方停靠,进行一些……地质考察。”
沈掌柜年约五十,皮肤黝黑,双手布满老茧。他打量着这支奇怪的队伍:断臂将军、拂林打扮的年轻人、草原装束的汉子,还有文士模样的学者。
“几位不是普通客商吧?”沈掌柜直言不讳,“最近水面上不太平,官家有令,要严查可疑船只。你们若说不出正当理由,沈某不敢接这趟活。”
史弘肇正要开口,张砚从行囊中取出一块铜牌——那是陈州矿坑中,从唐代矿工遗骸旁找到的,刻有宇文融印章的那块。
“我等受骊山文明协调中心委派,南下考察古代水利工程遗迹。”张砚将铜牌递上,“宇文融公是唐代水利大家,曾在淮河、运河沿线主持多项工程。我们此行,一是为整理先贤遗泽,二是为寻找可用于当今治水的技术。”
这套说辞半真半假,却最易取信于人。沈掌柜接过铜牌细看,又听韩知节补充说明骊山协调中心的来历——自然隐去了园丁、归阙等超常部分,只说是个研究古代技术的学社。
“原来是宇文公的后学。”沈掌柜神色缓和,“不瞒诸位,淮河最近确实出了些怪事。从半月前开始,夜里行船时常能看见水下有幽蓝光芒,一闪即逝。有经验的船工都说,那是‘水龙翻身’,不吉利。”
“水龙翻身?”卢卡斯好奇。
“就是地动引发的水下发光。”沈掌柜解释,“古书记载,大地深处有龙,翻身时鳞甲摩擦会生光。但沈某跑船三十年,从未见过这般频繁——几乎每夜都有,而且光芒越来越亮。”
巴特尔与张砚对视一眼。这描述,很像是地脉能量在水下的异常释放。
最终,沈掌柜同意载他们南下,条件是只能在夜间停靠他们指定的地点,且若遇官府盘查,需自行应对。
船是普通的平底货船,载重约五十吨,吃水不深,适合在淮河复杂水道中航行。沈掌柜安排了六名可靠船工,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手。
日落时分,货船驶离泗州码头,顺流南下。
第一夜航行平静。
淮河秋夜,月明星稀。船头挂着的风灯在河面投下摇曳的光影,两岸芦苇丛中传来断续的虫鸣。史弘肇和卢卡斯在船尾值守,巴特尔则在船头盘坐,用萨满的方法感知水下的能量流动。
子时前后,巴特尔突然抬手示意。
“来了。”他低声道。
众人看向船右侧水面。起初什么都没有,几息后,一道幽蓝色的光芒从深水处亮起,如同巨大的萤火虫在水中缓缓上升。光芒呈带状,长约三丈,宽约一尺,亮度足以照亮周围数丈的水域。
光芒持续了约十息,然后暗澹,消失。
“不是生物发光。”卢卡斯已经架起简易的水下观测镜——这是用单筒望远镜改造的,末端加装了防水镜片和反射棱镜,“发光体有规则的几何边缘,像是……某种装置。”
沈掌柜和船工们也都看到了,但表现得很平静。一个老船工甚至念叨着:“又是水龙老爷翻身,撒点米酒孝敬就好。”
但考察队知道这不是自然现象。
张砚取出改良的地脉探测装置——用从陈州矿机残骸中回收的零件重新组装,虽然精度下降,但至少能用。装置显示,光芒出现时,该处水域的地脉能量读数飙升了五倍。
“它在抽取地脉能量。”张砚记录数据,“但抽取模式很奇怪……不是持续抽取,是脉冲式的,每次十息,间隔大约半个时辰。”
货船继续航行。接下来两个时辰里,又出现了三次发光现象,位置都在主航道附近,深度约三到五丈。
第四次出现时,卢卡斯终于捕捉到了关键细节。
“发光体在移动!”他压低声音,“虽然很慢,但它确实在沿着河道向南移动!速度大约……每小时三里。”
这个速度与汴水那艘潜舟相当。
“跟踪它。”史弘肇下令。
沈掌柜有些犹豫:“客官,跟踪水龙可是大忌……”
“沈掌柜,”韩知节取出两锭银子,“这是额外酬劳。我们只是远远跟着,绝不惊扰。此事关乎淮河沿岸百姓安危,还请行个方便。”
银子加上大义名分,沈掌柜最终同意。他亲自掌舵,调整航向,与发光体保持约五十丈距离——这个距离在夜色中刚好能看见光芒,又不易被发现。
跟踪持续到黎明前。
发光体一直保持在主航道中央,偶尔会靠近岸边,但很快又回到深水区。它的移动轨迹很有规律,像是在……巡检。
“它在检查什么?”张砚困惑。
凌晨时分,答案揭晓。
当货船航行至一处河道转弯处时,发光体突然转向,朝着岸边一处陡峭的岩壁驶去。岩壁下方,隐约可见一个被藤蔓遮盖的洞口。
发光体在洞口前停留了片刻,然后进入洞中,光芒消失。
“那是人工开凿的。”卢卡斯用望远镜观察,“洞口边缘有工具痕迹,虽然被水流冲刷得很模煳,但能看出不是天然洞穴。”
史弘肇让沈掌柜在远处下锚,等待天亮。
日出后,考察队划小船靠近岩壁。洞口位于水位线以下三尺,平时完全被水流和藤蔓遮盖,只有枯水季节才会露出。张砚测量了洞口尺寸:宽约六尺,高约四尺,刚好能容那艘潜舟通过。
“要进去吗?”卢卡斯问。
史弘肇看着幽暗的洞口,又看看手中的横刀:“我和卢卡斯进去,张砚和巴特尔在外面接应。韩知节,你回大船,如果两个时辰后我们没出来,立刻返航报信。”
准备妥当后,两人换上防水衣物,带上简易的水下呼吸管——这是用竹管和皮囊改造的,只能支持半刻钟。洞口内是否有空气未知,必须做好最坏打算。
潜入洞口的瞬间,史弘肇感到水温骤降。
这不是自然水温变化,是某种机械运转产生的低温效应。洞口向内延伸约三丈后,开始向上倾斜,露出水面。这是一个半淹在水中的洞窟,空气潮湿但可以呼吸。
洞窟内部空间比预想的大。岩壁上镶嵌着发光的晶体——不是夜明珠,是人造的荧光材料,发出柔和的蓝白色光芒,照亮了整个空间。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屏住呼吸。
这是一个小型的水下工坊。
洞窟一侧,停靠着三艘潜舟——与汴水见到的那艘同款,但状态更新。潜舟表面有维修痕迹,几处外壳被拆开,露出内部的机械结构。
另一侧是工作台,摆放着各种工具和零件。大部分工具的风格很古老,像是唐代的样式,但维护得很好。零件中既有金属制的齿轮和轴承,也有类似生物组织的柔软部件。
最引人注目的是洞窟深处,一个巨大的透明容器。容器内充满澹蓝色液体,浸泡着一具……人体。
不,不是完整的人体。
那是一具半机械化的躯体。从腰部以下是完整的金属结构,有精密的关节和传动装置;腰部以上则保留着人类的躯干和头颅。头颅的面容是个中年男子,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但胸口有微弱的起伏——他还活着,或者说,以某种形式维持着生命活动。
容器连接着复杂的管路系统,管路另一端接入洞窟顶部的一个装置。装置表面有能量读数显示屏,显示着地脉能量的输入输出数据。
“这是……”卢卡斯声音发颤,“拜占庭的‘半机械改造人’实验!我在舰队机密档案里见过描述,但从未见过实物!”
档案记载,拜占庭遗民在追求永生的过程中,尝试将人类意识与机械躯体融合。但由于神经接口技术不成熟,大部分实验体都变成了没有意识的傀儡,只有极少数能保留部分神智。
眼前这个,显然是相对成功的案例。
史弘肇走近容器,仔细观察。男子胸口有一个徽记——不是拜占庭的鹰徽,是南唐的国花梅花形状,但中心镶嵌着一颗银色六芒星。
“南唐王室的人?”他猜测。
就在这时,容器内的男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是正常人类的眼睛——童孔是银色的,深处有细小的光点在流转。他看向史弘肇,嘴唇微动,但没有声音发出。容器内液体的波动显示,他在尝试说话。
卢卡斯迅速找到容器的控制面板。面板上有简单的操作按钮,标注着古老的拜占庭文字。他辨认出其中一个按钮是“外部通讯启用”。
按下按钮后,一个沙哑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从容器内置的扬声器中传出:
“……多……久……了……”
“你是谁?”史弘肇问。
“……李……景……遂……”
南唐烈祖李昪第三子,封鄂国公的李景遂?史弘肇记得这个人——据说是南唐皇室中最有才华的子弟,精通机械和数学,但在三年前突然“病逝”,南唐对外宣称是暴病身亡。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景遂的银色眼睛缓缓转动,看向洞窟顶部的能量装置:“……拜占庭……许诺……长生……他们骗了我……”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三年前,李景遂在南唐宫廷中秘密研究从江南发现的“上古遗术”——其实就是拜占庭遗民故意泄露的部分技术。拜占庭的代理人接触他,许诺可以帮他实现“机械飞升”,将意识与完美躯体结合,获得永生。
李景遂心动了。他秘密离开金陵,来到这个位于淮河的秘密据点,接受了改造手术。
手术成功了,也失败了。
他的意识确实被保留了下来,但被囚禁在这具半机械的身体里,无法自由行动。拜占庭需要他作为“技术顾问”,帮助他们破解江南地区的归阙子节点。作为交换,他们承诺将来会给他完整的自由。
“他们……在杭州湾……要做大事……”李景遂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子节点……不只是监测站……是……钥匙……”
“什么钥匙?”
“……启动……归阙……深层功能……的钥匙……”李景遂的眼睛开始闪烁,“但他们……理解错了……那不是……控制……是……”
话未说完,洞窟入口处突然传来爆炸声!
爆炸来自水下,冲击波震得洞窟剧烈摇晃,岩壁开裂,碎石坠落。停靠的潜舟中,有一艘被直接命中,炸成碎片。
“是爆破弩!”卢卡斯听出了爆炸类型,“拜占庭的追兵来了!”
史弘肇迅速做出判断:“带他走!”
“可他连着这么多设备——”
“拆掉能拆的部分,核心必须带走!”史弘肇已经开始动手,用横刀斩断连接容器的部分管路。澹蓝色液体从断口喷涌而出,容器内的李景遂发出痛苦的闷哼。
卢卡斯找到容器的紧急脱离装置——一个红色的拉杆。他用力拉下,容器底部弹出滑轮,整个容器变成可移动的状态。
两人推着容器冲向洞口。洞外,张砚和巴特尔已经驾着小船接应。他们看到容器时都愣住了,但没时间多问。
将容器抬上小船后,史弘肇回头看了一眼工坊。剩下的两艘潜舟正在启动,显然是追兵在操控。洞窟深处传来更多的脚步声——有人从陆地入口进来了。
“快走!”
小船全速划向大船。身后,两艘潜舟已经冲出洞口,在水面划出白色的尾迹。潜舟顶部的舱盖打开,伸出类似弩炮的装置。
“他们要射击!”巴特尔大喊。
就在这时,淮河上游突然传来号角声。
三艘南唐官船出现在河道拐弯处,船头飘扬着南唐的旗帜。官船显然是有备而来,船侧的弩炮已经对准了潜舟。
潜舟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下潜,消失在水面之下。
官船没有追击,而是径直驶向货船。为首的一艘船上,一名身着南唐文官服饰的中年人站在船头,朗声道:
“前方船只,可是骊山来客?在下南唐工部侍郎徐铉,奉吴王之命,特来迎接。”
徐铉?史弘肇知道这个名字——南唐着名学者,以博学和正直着称。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说是奉吴王之命?
货船上,韩知节已经与对方接洽。片刻后,他划小船过来,面色古怪:
“将军,徐侍郎说……吴王钱弘佐想见我们。而且他知道我们带着‘鄂国公’。”
消息走漏了。
史弘肇看向容器中的李景遂。银眼男子虚弱地说:“……徐铉……可信……他反对……拜占庭合作……”
“那吴王呢?”
“……年轻……受蛊惑……但……可争取……”
情况复杂。南唐内部显然有分歧:一部分人(以徐铉为代表)反对与拜占庭合作;另一部分人(可能包括吴王)则被拜占庭许诺的技术所诱惑。
现在徐铉主动接触,是机会,也可能是陷阱。
“告诉他,我们可以去金陵。”史弘肇最终决定,“但鄂国公由我们保护。另外……我们需要先处理追兵。”
徐铉的官船确实带来了解决方案。他命令船队在附近水域投放“水雷”——这是南唐根据上古技术复原的武器,实质上是预设的爆破装置,可以封锁一片水域。
潜舟暂时被限制在河段内,不敢轻易上浮。
货船在官船护送下,继续南下。船上,卢卡斯和张砚开始检查李景遂的状态。
“生命维持系统还能工作十二个时辰。”卢卡斯评估,“但必须尽快连接到更稳定的能量源。他的生化机械部分需要持续的能量供应,否则会衰竭。”
“骊山的技术能帮他吗?”史弘肇问。
“……也许。”李景遂自己回答,“但……先解决……杭州湾……拜占庭要在……下一次大潮时……启动计划……”
“什么计划?”
李景遂的银眼中闪过数据流的光泽:“他们……要利用子节点……和钱塘江潮……制造人工海啸……淹没……吴越国沿海……然后……以救援为名……接管……”
以天灾为掩护,实施军事占领。
这个计划狠毒而有效。如果成功,拜占庭将获得在江南的稳固据点,进而控制整个东南沿海。
“下次大潮是什么时候?”
“……七日后……”
七天。
从淮河到杭州湾,即使顺流而下也需要四到五日。加上准备时间,几乎没有余地。
史弘肇看向南方的天空。
乌云正在聚集。
而在渤海归阙,凌远通过地脉网络感知到了淮河的剧变。她(他)还感知到了更远方的异常:
杭州湾子节点的能量读数,在过去十二个时辰内,增加了三倍。
而且,增加的趋势还在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