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玄门,外门竹舍。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山涧的溪流声和偶尔几声灵禽夜啼,点缀着山间的宁静。
竹舍内没有点灯。林风盘膝坐在床榻上,双目微阖,呼吸悠长缓慢,几不可闻。他身上已换回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外门弟子服,脸上因激烈斗法和燃烧精血带来的些许潮红已然褪去,只余下些许失血后的苍白,巧妙地融入了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底色之中。
体内,长春功那平和温润的灵力正沿着最基础、最不起眼的经脉路线缓缓运转,修复着乱空涧中受创的脏腑和经脉。伤势不算轻,硬抗南宫仇刀气余波,又强行催动小挪移符,脏腑受到震荡,几处经脉也有细微裂痕。但以他远超同阶的肉身强度和丹药辅助,静养旬日便可无碍,且不会留下隐患。
更重要的是,他在运转长春功的同时,匿息道果也悄然发挥效力,将体内真实的气血波动、灵力恢复速度,乃至伤势愈合时产生的、极其微弱的高阶能量反馈,都完美地模拟成“炼气七层弟子因过度劳累和服用劣质丹药导致的气血两亏、经脉滞涩”的典型症状。这种症状,与他之前在赵明执事那里“铺垫”的形象严丝合缝。
床榻旁的小几上,放着几个空了的劣质丹药玉瓶,瓶口还残留着刺鼻的药渣气味。地上,则随意丢弃着几团沾染着暗红色(模拟出的淤血)和黑色(模拟丹毒)污渍的布巾。整个竹舍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符合一个“因任务受伤又无好药、只能硬撑的底层弟子”居所的颓败气息。
这便是林风返回宗门后,第一时间着手布置的“善后现场”。
他比南宫仇早近两个时辰离开乱空涧区域,且选择了完全迂回的路线,沿途多次使用不同身份、不同方式变换方向和伪装,确保没有任何追踪者能跟上。回到宗门附近后,他没有立刻进入,而是在外围山林中一处早已备好的隐蔽洞穴内停留了近一个时辰,彻底检查自身,处理掉所有可能暴露战斗痕迹和修为的细节,更换衣物,并将那具损毁的傀儡化身残骸以及部分用掉或可能暴露底细的符箓、材料,深埋于一处天然形成的微型地脉紊乱节点之下,那里能量混乱,神识难及。
确保万无一失后,他才以“林风”的身份,在傍晚时分,步履蹒跚、气息虚浮地“挣扎”着回到杂物殿,递交了一个编造的、在西南外围执行低风险探查任务时“意外遭遇低阶妖兽袭击受伤”的报告,并领取了最低限度的疗伤丹药配额(也就是那几个劣质玉瓶)。整个过程,他特意在几位相熟(或者说认识)的外门弟子和一位当值执事面前露了面,坐实了自己“受伤”且“资源匮乏”的现状。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竹舍,开始真正的疗伤和彻底的“痕迹清除”。
此刻,他看似在入定疗伤,实则心神分作数缕。
一缕监控着竹舍内外十丈范围内的风吹草动,确保绝对安全。
一缕则在识海中,借助推演道果,如同最高明的账房先生,复盘着此次葬古渊之行的全部得失。
失:
核心目标偏离:古修遗蜕落入乱空涧阴煞雾海未知存在之手,短期内获取无望。阴魔元晶精华被紫袍虚影取走,残体彻底爆炸,仅收获一些边角碎渣(意义不大)。
重要损失:一具精心炼制的筑基巅峰级傀儡化身损毁,附着的分神湮灭。损失部分珍贵符箓、材料、法器(如玄冰网、无光短剑失陷)。
暴露风险:与南宫仇正面遭遇,虽未暴露真实容貌和根本功法,但战斗风格、部分手段(如小挪移符、特定遁术习惯)可能被其记住。与天魔宗真传结下死仇。
计划外变数:紫袍虚影的出现及其展现的恐怖实力,完全超出预估,其身份、目的成谜。
得:
数据与认知:全程记录了紫袍虚影“时空凝滞”、“安抚”上古战阵与遗蜕、剥离元晶精华等过程的海量微观数据。这些涉及高阶道则运用的信息,价值难以估量,需长时间解析消化。
实战验证:“天枢散人”的布局基本成功,成功引导血煞宗、金虹剑派与南宫仇三方死斗,验证了情报操控和间接引导冲突的可行性。
修为磨砺:在乱空涧极端环境和与南宫仇的短暂周旋中,对匿息、遁术、阵道等道果的运用有了新的体悟,心境在高压下亦有所锤炼。
隐患清除:借南宫仇和乱空涧之手,一定程度上“清理”了血煞宗和金虹剑派的部分力量,短期内这两方在西南边境的活动可能收敛。
李铁因果:虽未直接解决,但南宫仇重伤,其势力短期内应无暇他顾,黑石镇李家庄的安全隐患暂时降低。
综合评估:行动整体偏离原定目标,核心收获未达预期,但获取了更高级别的“信息养料”,且自身根本未损,马甲身份基本安全。风险与机遇并存,需转入更谨慎的蛰伏与消化期。
复盘完毕,林风心神微动。
接下来,需要密切关注各方的后续反应,并调整自身策略。
首先,是宗门内部。赵明执事那边,有了自己“受伤”的由头,加上之前刻意表现的“小毛病”,应该能彻底打消其疑虑。玄云真人那里……或许需要再去藏经阁露个面,但不宜频繁。
其次,是外部。南宫仇重伤,返回天魔宗据点后,必然会动用力量追查。黑岩城附近的“天枢散人”情报网络需要进入更高等级的静默状态,近期避免任何可能与南宫仇或天魔宗产生关联的交易。同时,可以放出一些关于“葬古渊异变、各方损失惨重、有神秘强者现身夺宝”的模糊消息,混淆视听,将水搅得更浑。
最后,是那紫袍虚影和遗蜕落入的阴煞雾海。前者层次太高,目前只能将数据封存,留待日后修为提升再探究。后者……或许可以通过“天枢散人”的渠道,悬赏收集关于乱空涧深处、阴煞雾海以及可能存在的“阴煞之灵”的一切情报,不急于一时,但需开始布局。
思虑既定,林风缓缓睁开眼。
眼中疲惫与伤痛之色恰到好处,与一个挣扎求存的外门弟子别无二致。
他艰难地挪下床,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慢慢喝了几口,又用剩下的水胡乱抹了把脸,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倒影,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憔悴和认命。
然后,他吹熄了本就未曾点燃的油灯(做做样子),重新躺回床上,盖上那床单薄的旧被,闭上了眼睛。
呼吸逐渐均匀,仿佛沉沉睡去。
然而,在他枕边,一枚看似普通、用来安神的暖玉下方,一个极其微小的感应法阵,正持续监控着竹舍外百米范围内的灵力波动。而他的心神,则沉入道种空间,开始以极慢的速度,解析消化那些来自紫袍虚影的、海量而玄奥的数据流。
窗外的夜色,依旧宁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黑岩城。
这座边境大城并未因数百里外葬古渊的惊天变故而显得慌乱,反而因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传播,显得比往日更加喧嚣。茶馆酒肆、坊市地摊,到处都能听到修士们压低了声音、却又忍不住兴奋的议论。
“听说了吗?葬古渊那边出大事了!好像有天魔宗的真传,还有血煞宗、金虹剑派的人,为了抢宝贝打起来了!死伤惨重!”
“何止!我有个兄弟的远房表亲的相好是金虹剑派的杂役,听说他们派去的一队精锐剑修,回来时只剩一半不到,还个个带伤!领队的陈玄风师兄据说金丹都差点碎了!”
“血煞宗更惨,去了一队‘赤鬼’,好像就回来了两三个?天魔宗那边也没讨到好,那位南宫仇长老据说重伤垂死,被人抬回据点的!”
“宝贝呢?到底抢到没有?”
“谁知道!传言满天飞!有说被一个神秘紫袍人拿走了,有说掉进乱空涧深处的阴煞海里了,还有说其实谁都没拿到,宝物自己炸了……”
“啧啧,元婴老怪打架,咱们看个热闹就好。不过最近西南边境估计要消停一阵子了,这些大宗门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会查个底朝天。”
而在黑岩城最隐秘的几个地下情报交易点内,关于“葬古渊事件”的详细报告,已经标上了令人咋舌的高价,且只对少数信誉卓着的老客户开放。报告中,除了各方势力损失的大致情况外,还多了两条语焉不详却更引人遐想的附注:
“疑有第三方神秘势力介入,手段莫测,疑似掌握高阶时空类神通。”
“天魔宗南宫仇暴怒,已动用宗门暗线,悬赏追查一名擅长隐匿、遁术精奇、疑似使用过小范围瞬移符箓的灰衣修士,特征如下……(模糊描述)。”
“天枢散人”这个代号,并未出现在任何公开或半公开的情报中,但在某些最高层级的隐秘交流圈里,这个名字被提起的频率,悄然增加了一丝。有几位真正的大人物,开始对这位“情报准确率极高、且总能置身事外”的神秘情报商,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一份关于南疆“远古战祠”的初步探查委托,连同丰厚的预付报酬,已经通过特定渠道,悄然送达了“天枢散人”某个许久未曾启用的联络点。
天魔宗设在黑岩城西北三百里一处山谷中的秘密据点。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最深处的疗伤密室中,浓重的血腥味和丹药气息混杂。南宫仇盘坐在一座以黑玉砌成的聚阴法阵中央,赤裸的上身布满新旧伤痕,尤其胸口一道被阴魔之力侵蚀出的墨绿色纹路,依旧在缓缓蠕动,散发出不祥的气息。他脸色灰败,气息起伏不定,但那双猩红的眸子,却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死死盯着面前悬浮的一枚黑色玉简。
玉简中,是他凭借记忆,以神识勾勒出的、乱空涧石窟中那道灰色身影的大致轮廓、行动特点、以及那柄黑色短剑的模糊形态。还有他对那贼子功法路数的零星猜测(大多是错的)。
“传令下去。”南宫仇的声音嘶哑干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以此影像和特征为准,动用我们在南疆、东域、乃至中州的所有暗桩,不计代价,追查此人下落!重点关注近期受伤、擅长隐匿遁术、可能与空间类宝物或符箓有关的筑基期以上散修或小宗门弟子!”
“是!”密室阴影中,一个模糊的身影躬身领命。
“另外,”南宫仇眼中闪过一丝肉痛,但很快被更深的恨意取代,“以我私人名义,在黑市发布悬赏!提供此人确切踪迹者,赏上品灵石五千!取其首级或生擒者……赏灵石三万,外加我一次全力出手的承诺,或一件顶级灵器!”
“是!”
阴影退去。
南宫仇剧烈咳嗽了几声,又吐出一小口带着黑气的淤血。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鼠辈……你逃不掉的……本座定要你……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仇恨,如同毒藤,在他心中疯狂滋长,缠绕灵魂。
青玄门,丹堂深处,苏瑶的私人炼丹室。
空气中有淡淡的焦糊味,混杂着几十种灵草萃取液的复杂气息。一座半人高的赤铜丹炉炉火已熄,炉盖打开,里面是一团颜色混杂、显然失败的药渣。
苏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清理丹炉,分析失败原因。她静静地站在丹炉前,素白的道袍袖口沾染了些许灰渍,也浑然不觉。她的目光有些游离,焦点并不在丹炉上,而是仿佛穿透了石壁,投向了遥远的西南方向。
“葬古渊……时空凝滞……紫袍银发……”她低声呢喃着几个从某个极其隐秘渠道(她付出了不小代价才换来)听到的、关于那场变故的只言片语。
这些词汇,让她想起了两年前那个留下完美蕴神丹后便消失无踪的神秘“丹尘子”,想起了最近在黑岩城隐约捕捉到的、关于“天枢散人”的一些模糊传闻。
冥冥中,她感觉这几者之间,似乎存在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并非具体的证据,而是一种炼丹师对“火候”、“时机”、“材料配比”那种近乎直觉的把握。
“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苏瑶眼中,好奇的光芒越来越盛,甚至压过了炼丹失败的懊恼。
她走到一旁的书架前,抽出一卷名为《上古异闻录(残卷)》的古老皮卷,缓缓展开。或许,答案就隐藏在那些被时光掩埋的传说之中。
青玄门,藏经阁一层。
玄云真人依旧在那张破旧的藤椅上打着盹,鼾声均匀。
只是,当一名负责洒扫的杂役弟子,在不远处书架间“偶然”提起,说前几日来做除尘任务的林风师弟好像受伤了,看着挺严重时……
老人那绵长的鼾声,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浑浊的眼皮,似乎微微掀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一线深邃得仿佛能洞彻人心的眸光,望向了外门弟子居住区的方向。
但那眸光一闪即逝,很快重新被浓重的睡意覆盖。
唯有那微微翕动的、干瘪的嘴唇,仿佛无声地蠕动了一下,吐出几个无人能听见的字眼:
“小鬼头……玩得挺险……倒是……命硬……”
随即,鼾声再起,一切如常。
夜色,在各方心思各异的沉寂或暗涌中,缓缓流淌。
葬古渊的风波,表面上似乎已然平息。
但因此掀起的涟漪,却正在无人看见的深处,悄然扩散,交织成一张更为庞大、也更为危险的网。
而网中的鱼儿们,有的在舔舐伤口,有的在磨砺爪牙,有的在冷眼旁观,还有的……已然开始为下一次的撒网,悄然准备着更锋利的钩与更隐蔽的线。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只是不知,下一次风雨骤临时,又会是谁,独坐钓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