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刻法勒的光辉依旧将天地浸成一片不落的白昼。
亭台的云石栏杆沁着微凉,刻律德菈扶着栏沿,目光落向远处连绵的黛色山峰,山风卷着白昼特有的炽烈气息掠过衣摆。
她静立片刻,侧头看向身侧垂手待命的士兵,声线平稳无波,带着上位者惯有的沉敛:
“征律爵他,近来在偏殿里过得怎么样?”
士兵猝不及防对上刻律德菈冰寒如刃的眼神,后颈的寒毛瞬间倒竖,忙不迭躬身低头,腰背绷得更直,声音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报告凯撒,很不好!玄霄阁下在偏殿里,这些日子几乎日日醉酒,送来的饭食动不了几口,醒着的时候,就只是攥着酒杯对着窗外的光发呆,谁也不理……”
刻律德菈指尖一顿,目光从远山收回,落在士兵紧绷的肩背上,语气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凝:
“他不是不会喝酒吗?”
士兵连忙摇头,头埋得更低了些,声音也跟着低了几分,带着几分无奈的含糊:
“属下……属下也不知晓。许是……许是偏殿里太闷了吧。”
刻律德菈闻言,眉峰微挑,眸子倏地眯起,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尾音压得极低:
“白痴。”
话音落,她便重新抬眼望向远方连绵的山影,周身的气息又冷了几分。
士兵愣了愣,茫然地左右扫视一圈,见亭子里只有他二人,这才迟疑着抬眸看向刻律德菈,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凯撒……您是在说我吗?”
刻律德菈连头都没回,只冷冷撂下一句:
“与你无关,退下。”
偏殿隔间的窗棂被刻法勒的光辉染成浅金,漏进来的光晃得人眼睫发沉。玄霄半倚在檀木椅上,指尖还捏着只空了大半的酒盏,脸颊泛着酒后的薄红,眼神带着几分涣散的清明。
对面的人端坐不动,语气平和地开口自我介绍,打破了隔间里的沉寂:
“征律爵不必拘谨,我名唤莫斯妮。”
玄霄缓缓开口,声音带着酒后的喑哑,目光还有些涣散,显然没完全集中精神。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盏边缘,直截了当问道:
“来这里是为了接头,所以你的上司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方绿色的眸子中掠过一丝不耐烦,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半分波澜:
“只要你完成我家大人交代的事,就能还你自由,让你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玄霄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裹着浓重的自嘲,指尖用力攥住那只空酒盏,指节都泛了白:
“属于我的一切?是指那些凯撒亲手赐下的身份、地位,还有所谓的荣誉么?”
他顿了顿,眼底漫过一层冷寂:
“如今这些东西,早就碎得连渣都不剩了。”
莫斯妮眼底飞快掠过一抹得逞的光,语气里添了几分刻意煽动的意味:
“碎了便碎了——本就是她刻律德菈赏下来的东西,她能给,自然也能收。可你本该有的,从来都不是这些靠人施舍的虚名。只要你肯听我家大人的安排,不仅能把失去的全拿回来,更能站到比她更高的地方,让她也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滋味。”
玄霄扯了扯嘴角,笑意里满是凉薄,他将空酒盏往桌案上一搁,声响清脆,语气却平静得可怕:
“造反而已,说得倒是轻巧。这事儿要是败了,掉的可就不是什么身份地位,是脑袋。”
莫斯妮瞥了眼玄霄泛红的脸颊,还有那双蒙着一层酒意的眼,只当他是醉后口不择言,语气里添了几分轻慢的笃定:
“征律爵这是喝多了胆子小了?成大事者,本就该有破釜沉舟的魄力。”
玄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指尖的酒渍蹭到了衣襟上也浑不在意,醉眼微眯着看她,语气里满是疏离:
“你嘴里这些虚无缥缈的话,半分能打动我的诚意都没有。”
玄霄喉间猛地一痒,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指尖下意识攥紧了桌沿,指腹蹭过冰冷的木纹。
莫斯妮将他这细微的失态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语气陡然添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字字句句都像淬了冰:
“怎么?到了这地步,你还在自欺欺人,觉得刻律德菈依旧是你的妻子?”
玄霄没有正眼看她,只微微仰头望着隔间顶梁的纹路,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只要废黜的律文没有被正式颁下,只要她没有昭告天下的诏书,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依旧如律法文书上所写的那般,分毫未变。”
莫斯妮低低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不加掩饰的讥诮,她往前倾了倾身,语气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你嘴里的这些话,我家大人早就看得透透的。你守着那纸冰冷的律文,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玄霄紧攥的指尖,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往人心窝里扎:
“你所亲爱的凯撒,多久没有来见过你了?自从把你困在这偏殿,这两日里,她可有过问过你一句、关心过你分毫?你死守的那点名分,不过是她懒得撕破脸的体面罢了!”
莫斯妮敛了冷笑,语气陡然变得冷硬,带着不容置喙的威逼:
“答应我们的要求,与我们合作,我家大人自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她微微倾身,眼底淬着寒意:
“可你要是执意拒绝,往后便只能在这偏殿里,无声无息地等死。”
玄霄听完,先是低低地哼了一声,随即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那笑声起初极轻,像被酒意泡软的叹息,渐渐的,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不受控制,到最后竟成了一阵畅快又带着几分悲凉的大笑。
他笑得上身微微晃动,胸腔剧烈起伏,连眼角都泛起了一点红意。
笑够了,他才缓缓仰头,目光涣散地望着头顶斑驳的梁木,半晌,才缓缓抬起手,指尖虚虚地指向紧闭的木门。
他的声音里还残留着笑后的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冒犯的冷意,一字一顿,清晰得近乎残忍:
“出去。”
莫斯妮脸色沉了沉,语气里带着最后一丝施压的意味:
“你可想好了?”
玄霄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望着顶梁的纹路,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声音冷得像冰:
“什么时候路边一条都能来评判我,为我指路了?”
玄霄终于掀了掀眼皮,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语气冷硬如铁:
“要想真的来跟我谈,就叫你家大人亲自来。别在这儿跟我耍这些旁门左道的下马威,我没功夫陪你们耗。”
说罢,他低低地嗤笑一声,偏头望向隔间那扇紧闭的窗,目光落在窗棂外漏进来的几缕微光上,语气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嘲弄:
“如你所见——”
他顿了顿,指尖重重地敲了敲桌面,一字一顿道:
“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莫斯妮被他这番不咸不淡的态度彻底激怒,一双绿眸狠狠瞪着他,语气里满是咬牙切齿的警告:
“等我家大人的手段落到你头上,你就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到时候,怕是要你主动扒着门槛来找我们求饶!”
脚步声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隔间外的长廊尽头。
玄霄依旧仰躺在椅背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眼睫上,遮住了大半张脸。隔间里只剩下他浅浅的呼吸声,还有酒盏滚落桌角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颗温热的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顺着下颌线,滴进了衣襟的褶皱里。
他僵了僵,指尖微微蜷缩,却没有抬手去擦。
他甚至说不清,这滴泪是为了刻律德菈的疏离,还是为自己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只是心口处,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玄霄维持着抬手遮眼的姿势,指腹能清晰感受到那滴泪的温热。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浓重的迷茫与不甘:
“我不过是想……为什么,为什么刻律德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那点湿意顺着指缝漫开,洇湿了手背。隔间里静得可怕,只有他压抑的、几不可闻的叹息,散在满室酒气里。
喉间又是一阵痒意翻涌,他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胸腔震得发疼。咳意刚歇,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便猛地袭来,眼前的梁木纹路都开始扭曲模糊。
他本就不是嗜酒之人,往日里滴酒不沾,偏偏这两日将烈酒当作白水般灌下去,灼烧的酒液早把肠胃折腾得一片狼藉。
此刻只觉得腹内阵阵绞痛,浑身虚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脸色更是苍白得近乎透明。
若非半神的体质撑着,他此刻怕是早就脱力虚脱,连仰靠在椅背上的力气都不剩了。
饶是如此,那股子从肠胃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灼痛与乏力,也依旧像潮水般阵阵袭来,压得他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