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朝会。
天色未明,长安皇城正门——承天门外,已是冠盖云集。朱紫青绿各色官袍,在晨曦微光与宫灯映照下,汇成一片肃穆而涌动的海洋。文武百官依品级序列,鱼贯入宫,经重重宫阙,最终汇聚于巍峨庄严的承乾殿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于往常的紧绷感。许多官员目光交错间,俱是心照不宣的深意。
宁王周景昭在南中的种种“逾矩”之举,经过昨日小朝会的发酵,早已不是秘密。而太子久病、诸皇子渐长所带来的朝局微妙变化,更让今日这场大朝会,平添了无数变数。
钟鼓齐鸣,净鞭三响。百官整肃衣冠,垂首躬身,分班次第入殿。
“陛下驾到——!”
内侍悠长的高唱声中,隆裕帝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通天冠,在仪仗簇拥下缓步升座。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透过珠帘,平静地扫视着丹墀之下黑压压的臣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已毕,殿中一时寂静。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很快,昨日在小朝会上慷慨陈词的那位老御史,率先出列,高举笏板,声音洪亮而悲愤:“臣,御史台侍御史严铎,有本启奏!弹劾宁王、宁州总督周景昭,在南中藐视国法,僭越擅权,行事酷烈,败坏纲常,其罪有四……”
他显然有备而来,将昨日之言梳理得更加条分缕析,言辞也更为激烈。将周景昭“擅杀”、“擅设衙署”、“擅罢官吏”、“擅改风俗”等事,一一罗列,并上升到了“动摇国本”、“有负圣恩”、“恐启藩镇跋扈之端”的高度。随着他的陈述,殿中气氛愈发凝重。
严铎话音刚落,昨日那位江南出身的官员也立刻出列附和,并从“祖制”、“士心”、“民情”等角度加以补充抨击。紧接着,又有几名御史和部分与南中利益受损家族关联密切的官员,纷纷出班,言辞或激烈,或沉痛,或“忧国忧民”,目标直指周景昭。
一时间,弹劾之声此起彼伏,颇有群起而攻之的架势。
高居御座的隆裕帝,始终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听着,偶尔指尖在御案上轻点一下,令人揣摩不透圣意。
待这一波弹劾浪潮稍歇,殿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许多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几位重臣,尤其是几位宰相和尚书。
御史大夫上官驰(字,致远)手持玉笏,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丝毫没有要就此表态的意思。他执掌御史台,手下御史弹劾亲王,他这主官却一言不发,这态度本身就耐人寻味。
尚书令杜绍熙(字,光启)眉头微锁,似在沉思。他位居首相,总领尚书省,理论上对地方政务最有发言权。他抬眼看了一下御座方向,又迅速垂下眼帘,依旧没有开口。这位以持重稳健着称的老臣,似乎在等待什么,或者,是在权衡。
门下侍中萧临渊(字,退之)同样沉默。门下省掌审议封驳,对诏令法规最为敏感。周景昭在南中的许多做法,确实与现行制度多有冲突。但他也深知皇帝对宁王的复杂态度,此刻贸然表态,绝非明智。
中书令苏治(字,佑宁)的脸色则略显阴沉。他向来与德妃母子走得近些,对四皇子周朗晔的“贤德”之名多有赞誉。宁王周景昭的强势崛起,无疑对他所倾向的皇子是一种威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前面几位重臣都未发声,又强行按捺住了。
打破这微妙沉默的,是吏部尚书崔翊钧(字,鼎臣)。他出列躬身,声音平稳,却带着吏部天官特有的权威:“陛下,臣以为,严御史等人所奏,虽或有言之过激处,然所涉事体,确关乎朝廷体制、选官法度。宁王殿下于南中自行设衙置官,虽或有便宜之处,然长此以往,恐开恶例,使吏部铨选之权旁落,天下官员进退失据。此绝非小事,恳请陛下明察,予以申饬规范。”
崔翊钧的话,抓住了“人事权”这个核心,既没有直接否定宁王的全部作为,又明确指出了问题所在,姿态看似中立,实则施加了压力。
他话音刚落,礼部尚书卢昭文(字,焕章)立刻接口,语气痛心疾首:“陛下!崔尚书所言极是!且宁王所颁《婚育民政令》,悖逆千年礼法人伦,淆乱阴阳尊卑,流毒深远!礼部掌天下教化,臣闻此令,寝食难安!若此风蔓延,则我华夏礼义之邦,与蛮夷何异?臣恳请陛下,速下明旨,废止此荒谬之令,并严谕宁王,谨守臣节,不得再行此等乖张之事!” 卢昭文倾向四皇子,对周景昭的“离经叛道”自然格外反感,言辞也最为激烈。
“卢尚书此言差矣!”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出列反驳的竟是礼部左侍郎崔衍。他年纪较轻,目光炯炯,面对顶头上司也毫不怯场:“陛下,臣尝细读宁王殿下所颁民政令条文。其令女子十八婚嫁,旨在保障女子身心成熟,利于子嗣安康,何来悖逆人伦?禁止中表为婚,乃因医家早有明论,血缘过近不利后代,此乃仁政,非坏礼也!至于官府登记,更是明晰户籍、保障民权之举。南中蛮夷杂处,正需此等明确法度以正风化、归王化!岂可因循守旧,一概斥为乖张?”
崔衍毫不掩饰对周景昭新政中某些方面的欣赏,他的反驳引据部分,也让一些官员暗自点头。
“崔侍郎!你……” 卢昭文被下属当廷驳斥,气得脸色发红。
“好了。”
隆裕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中瞬间安静下来。他没有评价双方争论,而是将目光投向兵部尚书孙靖节(字,守白),“守白,南中用兵,粮秣军械,可还充足?宁州驻军整训,情况如何?”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