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宁州沉浸在一片欢庆与希望之中时,数千里外的神京,朝堂之上,却是暗流汹涌,波澜再起。
宣勤殿偏殿,小朝会。
殿内气氛远非大朝会那般庄重肃穆,却也足够紧绷。
隆裕帝端坐御案之后,手边是几份摊开的奏章,他神色平淡,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目光落在下方几位情绪激动的御史言官身上,不辨喜怒。
“陛下!宁王周景昭在南中,简直无法无天!” 一位以耿直敢言闻名的御史声音激愤,“不经刑部复核,不待大理寺详谳,便以所谓‘公审’之名,擅杀爨氏逆党及地方商贾数十人!此乃赤裸裸的僭越司法,践踏国法纲纪!若天下藩镇、州郡皆效仿此例,自行生杀予夺,置朝廷三法司于何地?陛下之权威又如何维系?”
他须发皆张,痛心疾首,仿佛已看到纲纪崩坏的末世景象。
“陛下明鉴!” 另一位出身江南士族、与南中某些被打击家族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紧接着开口,语气沉痛而尖锐,“宁王殿下平定南中,功在社稷,臣等不敢或忘。然其功成之后,所作所为,实令人忧惧!不经朝廷明诏,私设‘政务院’、‘天策府’,架构俨然与中枢分庭抗礼;不通过吏部铨选,擅自擢拔寒微、任免要职,视朝廷选官制度如无物;更以雷霆手段,罗织罪名,打击南中士绅豪族,抄家没产,闹得地方士林噤若寒蝉,人心惶惶!此非安抚之道,实乃聚敛树威,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反生肘腋之患!”
“还有那新近流出的《婚育民政令》,简直悖逆伦常!” 礼部的一位侍郎几乎是捶胸顿足,“女子十八方可婚嫁,岂非延误天时?禁止中表联姻,置千年亲谊于何地?更遑论婚嫁需官府登记方为合法,此等琐事也要官府插手,岂不是牝鸡司晨,礼法沦丧之兆?陛下,此风断不可长啊!”
弹劾的奏章和言辞,如同精心打磨的利箭,密集地射向周景昭,焦点清晰无比:擅杀(司法程序)、擅权(机构人事)、虐士(打击豪强)、坏礼(婚育新政)。 其中虽不乏夸大渲染,甚至捕风捉影,但确实抓住了周景昭在南中推行新政时,那些超越常规、触动既有秩序和观念的“激进之举”。
隆裕帝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待几位大臣情绪稍平,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如水:“众卿所奏,朕知道了。宁王在南中,初定乱局,夷情错综,或有不得不便宜行事之处。至于新政条款,确与旧制有所不同。” 他没有立刻表态支持或驳斥,目光在几位御史脸上扫过,最终落到侍立在一旁、始终眉头微蹙的当朝太师陆九渊身上,“陆先生,你久历朝堂,熟知典章,对此事有何看法?”
陆九渊持笏出列,躬身道:“回陛下。老臣以为,诸位御史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宁王殿下年轻气盛,锐意革新,急于求治,行事或许失之操切,授人以柄。司法乃国之重器,制度乃立国之基,士绅乃地方根基,礼法则关风化人心。殿下在这些方面留下疏漏,引发朝野议论,确需引以为戒,今后行事,当更求稳妥,以免非议。”
他措辞谨慎,看似公允,实则点明了要害——周景昭的“破绽”是真实存在的,并且已经引起了不容忽视的反对声浪。
隆裕帝微微颔首,未再多言,只是淡淡道:“今日先议到此。奏章留中,容朕细思。陆先生留一下,朕还有事相询。”
众臣见状,虽心有不甘,也只能躬身退下。他们知道,在小朝会上抛出这些弹劾,本就是试探风向,真正的较量,或许还在明日大朝会。
待众人退去,殿内只剩下隆裕帝与陆九渊二人,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内侍悄无声息地掩上殿门。隆裕帝从御案后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宫墙外沉沉的暮色,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太师,依你看,景昭在南中,是真的行事孟浪,思虑不周,以至于落下这许多‘把柄’,让人攻讦?”
陆九渊微微一愣,沉吟片刻,谨慎答道:“陛下,宁王殿下天资聪颖,心思缜密,更有青崖子道长教诲,身边亦不乏谢长歌、齐逸等老成谋国之士,还有……”
他顿了顿,提起自己那远在南中的孙女,“……望秋那丫头,虽然年轻,却也非不识大体之人。若说殿下全然虑事不周,似乎……不像其一贯作风。”
“哦?不像其一贯作风?” 隆裕帝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陆九渊,“那太师以为,像什么?”
陆九渊感受到皇帝目光中的压力,心思电转,一个念头陡然升起,他捻着胡须的手停了下来,缓缓道:“老臣斗胆揣测……殿下此举,或许……是刻意为之?”
“刻意为之?” 隆裕帝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走回御案后坐下,“继续说。”
“是。” 陆九渊深吸一口气,理顺思路,“陛下曾授予殿下南中‘相机专断’之权。以殿下之能,身边谋士之众,若真想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合乎所有朝廷章程旧例,纵使在南中那般复杂情势下,也绝非不可能。至少,像公审逆犯的程序补全、处置豪强的分寸拿捏,完全可以做得更圆融,少留话柄。”
他抬起头,看向隆裕帝,“然而殿下没有。他选择了最直接、甚至在某些人看来最‘粗暴’的方式,留下了这些看似明显的‘破绽’。老臣以为,这或许……是殿下故意留给朝廷,留给陛下,留给这朝堂诸公看的。”
隆裕帝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身体微微前倾:“看什么?”
“看他的处境,看他的作为,也看他的‘忠心’。” 陆九渊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殿下在南中,要推行新政,要铲除积弊,要触动百年盘根错节的利益,必然得罪人,必然引发反弹。他将这些‘得罪人’的证据——‘擅杀’、‘擅权’、‘虐士’、‘坏礼’——明明白白地摆出来,等于是在告诉朝廷:看,我在南中并非歌舞升平,亦非拥兵自重,我是在真真切切地做事,是在触动利益,是在得罪地方势力。这些弹劾我的声音,恰恰证明我所做之事,触及了某些人的根本。”
他顿了顿,继续道:“同时,这也是在向陛下表明心迹。他将‘功劳’与‘麻烦’一同呈上,毫不掩饰自己的‘逾矩’之举,反而显得坦荡。若他真有心割据,大可将南中经营得铁板一块,政令通达,民生安乐,然后上表尽是歌功颂德之词,岂不更令朝廷猜忌?如今他主动将‘把柄’交出,任由朝中攻讦,恐怕也有借陛下之手,敲打朝中反对势力,并试探朝廷对其支持底线之意。望秋他们……非但不能阻止,恐怕也正是领会了殿下这番深意,才未在细节上过于苛求完美。”
隆裕帝听完,靠回椅背,长叹一声,目光复杂:“这小子……心思果然深重,也果然敢为。他这是算准了朕,也算准了这朝堂啊。”
他手指敲击着那几份弹劾奏章,“他留下这些‘错处’,让那些看他眼红、担心藩镇坐大的人有话可说,有本可奏,在朝堂上吵吵闹闹。而朕呢?既可以用这些‘错处’申饬他,让他知道分寸,勿要过于激进;也可以顺水推舟,驳回那些无理取闹的指责,甚至……以此为由,给予他更多的授权和支持,让他能更放手去对付南中那些真正的难题——生僚、万春国,还有那些尚未完全归心的郡县。”
陆九渊深以为然:“陛下圣明。殿下此计,看似冒险,实则高明。既化解了可能因功劳太大而招致的猜忌,又将矛盾焦点引至明处,反而赢得了转圜空间。只是……”
他眉头再次蹙起,“明日大朝会,恐怕不会太平。这些弹劾奏章虽被陛下留中,但消息必然已经传开。太子殿下久病,东宫不安,太子妃母族与皇长孙外家皆非等闲,难免有人借此生事,或攻讦宁王以图讨好东宫,或试探陛下对诸皇子态度。其余几位年长皇子,近来也频频与朝臣往来,未必没有趁太子病弱、宁王远在边疆之机,有所动作的心思。 明日朝堂之上,关于南中之事的争论,恐怕会与立储风波、皇子党争交织在一起,更加复杂难测。”
隆裕帝的脸色沉了下来。太子是他的嫡长子,自幼体弱,近年更是沉疴难起,东宫属官与太子妃母族自是忧心忡忡,唯恐地位动摇。
皇长孙年幼,其背后势力亦在暗中观望。其他几位皇子,成年封王者已有两三位,在朝中各有倚仗,平日尚能维持表面平和,一旦涉及储位这等根本大事,难保不会蠢蠢欲动。周景昭在南中的“把柄”,很可能成为这些人攻讦、试探甚至互相攻伐的借口。
“树欲静而风不止。” 隆裕帝冷哼一声,“朕还没老糊涂呢!他们想借题发挥,也得看朕答不答应!”
他看向陆九渊,语气转为决断,“太师,明日大朝会,朕自有主张。你且附耳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