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缓步上前,躬身行礼。他的声音刻意放得轻缓,却像淬了毒的银针,细细刺入刘协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陛下,魏王仁德,必不负陛下厚望。当此之时,陛下宜急降诏旨,以安朝野臣民之心。”
安众心?刘协的嘴角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苦笑,是安你们这些篡逆者的心吧!他感到一阵眩晕,四百年汉家江山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脊梁压垮。他无力地抬了抬手,那动作疲乏得如同折断的羽翼,对一旁面色惨白的尚书令陈群示意:“拟诏吧。”
当华歆用近乎虔诚的姿态,捧起那卷以执金吾祖弼的鲜血和天子最后尊严换来的禅位诏书与传国玉玺时,他脸上难以抑制的潮红暴露了内心的狂喜。他率领黑压压的百官,如同胜券在握的鹊群,志得意满地涌向那座新兴的魏王宫。方才还充满逼人喧嚣的大殿,瞬间变得死寂,空旷得能听见穿堂而过的风声。只剩下刘协,像一尊被遗忘的祭品,僵坐在御座之上,身旁是几个面如死灰、浑身颤抖的内侍。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支撑肉身的灵魂已被那卷诏书抽离,随玉玺一同被捧去了魏宫。四百年的风云在他空洞的眼前翻涌——斩白蛇起义的高祖刘邦,开创文景之治的文帝、景帝,北击匈奴、凿空西域的雄才武帝……那些闪耀在史册中的名字,那些奠定华夏版图与文明的赫赫功业,难道真的要在自己手中,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方式,彻底画上句号吗?
刘协,并非昏聩之君。他自幼聪颖,在颠沛流离的童年里,也曾于残灯下苦读圣贤书,心中何尝没有燃起过光武中兴那般的火焰?他懂得为君之道,心怀复兴汉室的志向。可命运,却给了他一副世间最坏的牌。九岁登基,龙椅之下便是权臣董卓冰冷的刀锋,他是在那刀尖上战战兢兢地学会走路。随后是李傕、郭汜的长安混战,是食不果腹的颠沛流离,是“衣带诏”事败后,董承、伏完等忠臣的满门抄斩,以及发妻伏皇后从他眼前被拖走时那凄厉的哭喊……他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次挣扎,换来的都是更猛烈的拍击,几乎粉身碎骨。
曹操将他迎到许都,给了他一方看似安稳的屋檐,却也给了他一座世间最坚固的牢笼。曹操是“周公”吗?不,他是更高明的操盘手。他将刘协这面汉室旗帜擦拭得光亮,却以此号令天下,扫清北方群雄。在这过程中,汉室最后一点残存的元气也被曹氏势力彻底吸干。刘协成了他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也是一颗注定在终局时被弃掉的棋子。他并非没有抗争,隐忍、妥协、乃至孤注一掷的冒险,他都试过。他比谁都清楚,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谓的帝王名分和君臣大义,脆弱得像一张薄纸。他身边不是没有忠臣义士,董承、伏完、乃至刚刚血溅丹墀的祖弼……他们的忠诚与热血,只是成了曹氏一步步迈向权力巅峰的垫脚石,将台阶染得越发猩红。
恨吗?怎能不恨!恨董卓的残暴,恨李傕、郭汜的骄横,更恨曹操!那个口口声声尊奉汉室,却将他所有权力剥夺殆尽,将他身为天子的尊严一点点踩进泥土里的“曹公”。如今,他的儿子,连这最后一块遮羞布都要毫不留情地扯去。
但此刻,充斥刘协心头的,恨意之外,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奈与悲凉。他想起太史公书中的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煌煌四百年汉室,气数真的尽了吗?这些年来,烽火连天,白骨露野,百姓易子而食。他们渴望的,或许只是一个能活下去的太平年月,至于龙椅上的人姓刘还是姓曹,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苍生而言,真的还那么重要吗?再看看殿下那些迫不及待劝进的官员,他们代表着世家大族,他们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不就是所谓的“民心所向”吗?
他这位大汉皇帝,早已是空中楼阁,无人真正在意。这场禅让大戏,不过是给这栋早已倾塌的巨厦,举行一个看似体面的拆除仪式罢了。
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即将把他彻底吞噬之际,刘协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微弱的光。他想起了益州,想起了汉中王——他的皇叔刘备。
关于这位皇叔的消息,总是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断断续续地传入深宫。他在成都称汉中王,声称要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朝堂之上,人人都说刘备是伪善的枭雄,借汉室之名行割据之实。但在这一刻,对刘协而言,刘备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根救命稻草。那是刘氏宗亲,是高祖皇帝的血脉!是整个天下,除他之外,唯一还公开举着大汉旗帜的力量!
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流星,划过刘协的心头。曹丕可以篡位,但汉祚未必就此断绝!只要刘备还在,汉室的火种就没有完全熄灭。他想起当年衣带诏的失败,正是因为计划不密,时机未熟。如今,何不……何不效仿先辈?
一股久违的热流,突然涌向他冰凉的四肢。他深吸一口气,对身边最信任的老内侍低声道:“朕要更衣,笔墨伺候,任何人不得打扰。”
在寝宫最深处的密室里,唯有侍奉过三代汉帝的老宦官垂首静立。刘协于案前轻轻铺开一方素帛——这不是寻常丝绢,而是他暗中藏匿、盖有传国玉玺朱红大印的空白诏书。指尖抚过锦帛上蟠龙暗纹,玉玺的印记如血般灼目。他提起笔,手腕微颤,却在这一刻凝聚了毕生气力。这不是曹丕逼他草拟的禅位诏,而是他作为大汉天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遵循本心写下的真正旨意。笔尖落下时,他听见了四百年汉室风雨在绢帛上的回响。
他没有用任何华丽的骈文,字字皆是血泪:
“汉中王皇叔备亲启:朕遭困厄,曹丕篡逆,神器将移。汉室四百载基业,危如累卵。朕德薄,不能守宗庙,负高祖、世祖之灵。然天下之大,岂无忠臣义士?皇叔乃帝室之胄,信义着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今社稷倾覆,正在此时。朕今身陷囹圄,生死难料,特密诏皇叔,宜速正帝号,承继大统,讨伐国贼,克复中原。此非为朕一人之荣辱,乃为高皇帝开创、光武皇帝中兴之天下也!此心此意,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勿以协为念!刘协手书。”
写罢,他用颤抖的手取下腰间一枚贴身佩戴、毫不起眼的玉环,在烛火上烤软封蜡,郑重地盖在丝帛末端。这是他幼时父皇所赐的私印信物。他将丝帛仔细卷好,塞入一个防水的油布囊中,交给老内侍:“想办法,通过最可靠的渠道,送往益州。即便朕死,此物也须送出!”老宦官泪流满面,叩首领命,如同接过一座山岳。
做完这一切,刘协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但心中却感到一丝奇异的平静。他望向西南方的夜空,心中默念:“皇叔,大汉……就托付给你了。”这是他作为名义上的天子,为这个王朝投下的最后一道微光,一次绝望的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