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的雨,下了三天三夜。
冰冷的雨丝敲打着通天峰的琉璃瓦,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石阶奔涌,如同道玄真人此刻翻腾不息的心绪。他躺在玉清殿深处的静室里,素白道袍浸透了冷汗,脸色比殿外铅灰色的云层还要晦暗。诛仙剑的反噬之力深入肺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间撕裂般的剧痛,更有一股阴寒的煞气盘踞在经脉之中,如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他百年修为的根基。
“咳…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暗红的血丝溅落在素色锦被上,晕开刺目的花。守在床边的萧逸才慌忙上前,却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推开。
“逸才,你…退下。” 道玄的声音微弱如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水月师妹…进来。”
萧逸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躬身退出。他知道,掌门师伯此刻最不愿见的,恐怕就是他这个名义上的代理掌门。水月大师挟着一身凛冽寒气踏入静室,墨玉短刃悬于腰侧,目光如电扫过道玄苍白的面容。
“道玄,你太自负了。” 水月的声音比殿外的雨更冷,“强行以本命精血催动诛仙剑阵,引动煞气反噬,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真能斩断那‘魔源’?还是说,你笃定了张小凡会束手待毙?”
道玄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惫的阴影:“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青云弟子…因他而死。” 他顿了顿,气息愈发微弱,“噬星魔尊的封印…比我预想的…松动得更快…那股来自九幽的怨憎…几乎要冲破桎梏…”
水月大师眉头紧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道玄的执念有多深。当年亲眼目睹恩师万剑一被诛仙剑煞气侵蚀心智,最终含恨自戮的惨状,早已在他心中刻下无法磨灭的烙印。如今面对同样身怀“异力”、且与上古魔神血脉纠缠不清的张小凡,那份恐惧与猜疑,早已超越了理智的边界。
“所以你就宁可错杀一千?” 水月冷哼,“张小凡为护青云,在南疆以血肉之躯封印噬星魔尊分身,九死一生带回《天书》残卷,这份功绩,难道就被你一句‘魔源’抹杀了?道玄,你忘了青云‘有教无类,唯才是举’的门规了吗?”
“门规?” 道玄猛地睁开眼,那双曾蕴藏星辰大海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苍凉,“水月师妹,当你感受到那股足以湮灭三界的怨气时,你还会跟我谈门规吗?张小凡体内的巫妖皇血,就像一颗埋在青云山下的灭世火种!一旦彻底爆发,你我…都将化为劫灰!”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得水月心头一颤。她不得不承认,道玄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噬星魔尊的恐怖,在正道典籍中仅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却足以让最无畏的修士闻之色变。张小凡身上那股时而沉寂、时而沸腾的黑暗气息,确实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那你现在撤去剑阵,又作何解释?” 水月步步紧逼,“你亲手放过了这颗‘火种’?”
道玄沉默良久,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雨幕,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祖师祠堂内那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我看到了…” 他声音沙哑,“在最后一刻…他体内…有光…” 那光,是陆雪琪以命相护的深情,是田不易舍身抵挡的父爱,是正道功法与佛门梵音交融的刹那清明…正是这股源自人心的温暖力量,短暂地压制了他体内的魔焰,也击溃了诛仙剑阵的煞气洪流。
“人心…才是最不可测的变数…” 道玄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我以为…以绝对的力量可以清除‘魔’…却忘了…驱散黑暗的…未必只有更深的黑暗…”
他缓缓闭上眼,气息渐趋平稳,却更显虚弱:“传令下去…封锁消息…就说我需闭关疗伤…一切事务…暂由萧逸才代掌…对外…宣称诛仙剑阵演练,略有损伤…”
“你…” 水月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道玄抬手制止。
“水月师妹,” 道玄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脸上,带着最后的嘱托,“看好青云…看好小凡…还有…留意焚香谷和鬼王宗的动向…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话音落下,他再次陷入昏沉。水月大师看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悄然离去。殿外风雨如晦,青云山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已然汹涌。
祖师祠堂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
张小凡静静躺在临时铺就的软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眉宇间那道淡金色的印记却比之前更加清晰稳定,如同嵌入肌肤的一枚古老符文。陆雪琪守在一旁,天琊剑的断刃被她用布条仔细缠好,搁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每隔片刻便用浸湿的布巾为他擦拭额角的细汗,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田不易拄着那柄赤焰仙剑的残柄,一步一挪地走到榻边坐下。他肩臂上的毒斑在幽昙花的作用下暂时压制,但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仍在缓慢侵蚀生机。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张小凡的脸颊,那里还残留着骨甲褪去后的淡淡痕迹。
“臭小子…吓死老子了…” 田不易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粗嘎,眼眶却有些发红,“以后再敢一个人扛着所有事…我就把你那堆破铜烂铁全扔进炼丹炉里化掉!”
张小凡的眼睫微微颤动,缓缓睁开。那双曾燃烧着熔岩与金光的眼眸,此刻清澈如洗,倒映着陆雪琪担忧的面容和田不易故作凶狠的脸。
“爹…雪琪…” 他的声音虚弱沙哑,却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我没事了…真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田不易连连点头,随即又板起脸,“不过你小子得答应我,以后不管遇上什么事,都得先跟爹说!大竹峰永远是你的家!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当你是怪物,这里…总有你一碗饭吃!”
张小凡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的泪意逼回:“嗯!我答应你!爹…我好想回大竹峰…想喝你炖的竹笋汤…”
“馋鬼!” 田不易嘴上骂着,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等你好利索了,爹给你炖十锅!管够!”
一旁的陆雪琪看着这对师徒重归于好的温馨画面,唇边不由自主地泛起浅浅的笑意,可眼底的忧虑却丝毫未减。她深知,道玄的妥协只是暂时的休战,青云山内部的裂痕已然产生,而外部的威胁,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
果然,就在此时,祠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曾叔常略带焦急的声音:“不易!小凡!雪琪!不好了!”
田不易猛地站起身,赤焰残柄直指门口:“曾师弟,何事惊慌?”
曾叔常匆匆而入,脸色凝重:“焚香谷的人…动了!”
他带来的消息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祠堂内短暂的温情。原来,就在道玄昏迷、青云高层无暇他顾之际,焚香谷谷主李洵亲自出手了!他以“商讨联合防御噬星魔尊”为名,派遣大量弟子携带“诚意”——一批珍贵的疗伤圣药和玄火鉴仿品,试图通过“友好访问”的名义,渗透进青云腹地。更令人心惊的是,负责接待的龙首峰弟子回报,焚香谷队伍中混杂着数名气息诡秘、绝非正道打扮的修士,其目标似乎直指后山禁地!
“混账东西!” 田不易怒发冲冠,赤焰残柄上的火焰纹路隐隐发亮,“假借联盟之名,行探察窃取之实!当真以为我青云无人了吗?”
“不止如此,” 曾叔常补充道,语气更加沉重,“据风回峰弟子密报,鬼王宗那边也有动静了。玉阳子并未亲至,但派出了擅长隐匿刺探的血鸦供奉,此人手法狠辣,已在青云山外围布下多处暗哨,似乎在寻找某个特定的‘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软榻上的张小凡。
“他们在找我…” 张小凡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或者说…是在找我体内的‘巫妖皇血’…”
陆雪琪立刻握紧了他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别怕,有我们在。”
“雪琪说得对!” 田不易挺直了腰杆,尽管伤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气势却丝毫不减,“想动我大竹峰的弟子?先问问老子这把老骨头答不答应!还有曾师弟,你那‘两仪微尘阵’残卷,是不是该拿出来给某些宵小见识见识了?”
曾叔常苦笑摇头:“不易,你也知道,那残卷威力有限,且消耗巨大,对付几个杂鱼尚可,若是李洵亲自出手…”
“那就把他们全都打出去!” 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突然从祠堂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萧逸才手持一柄崭新的青锋长剑,面色沉稳地走了进来。他已换下了代表执法堂的服饰,穿着一身象征代理掌门的素雅道袍,神情肃穆,目光锐利如鹰。
“逸才?” 田不易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这种时候,你不该坐镇玉清殿吗?”
萧逸才走到榻边,先是关切地看了一眼张小凡,然后对众人抱拳行礼:“田师叔,曾师叔,陆师妹。掌门师伯有令,命我暂代掌门之职,统筹应对当前危局。”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焚香谷与鬼王宗的图谋,我已经知晓。他们以为青云群龙无首,正是可乘之机。但我青云屹立千年,岂会因一时之乱而自乱阵脚?”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已下令,关闭所有山门,非本门弟子一律不得擅入。执法堂弟子全体出动,加强戒备,凡有可疑之人靠近禁地,格杀勿论!同时,传讯各峰首座,即刻返回各自山峰,依循旧制,加固护山大阵,准备迎敌!”
“迎敌?” 田不易皱眉,“他们还没正式宣战呢!”
“田师叔,” 萧逸才的眼神变得异常认真,“李洵的‘诚意’是假的,玉阳子的‘中立’也是假的!他们就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狼,随时可能扑上来撕咬!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亮出獠牙!让他们知道,我青云山,不是任人宰割的肥肉!”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属于年轻领袖的锐气和决心。曾叔常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个曾经有些优柔寡断的师侄,在巨大的压力下,似乎真的成长起来了。
“好!” 田不易重重一拍大腿,“小子,有魄力!就这么办!老子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我也留下。” 陆雪琪站起身,天琊断刃横于身前,蓝光流转,“张师兄需要保护。”
萧逸才深深地看了陆雪琪一眼,郑重地点点头:“有陆师妹在,我便放心了。不过…” 他转向张小凡,语气放缓,“张师弟,你的身体还未恢复,祖师祠堂防御虽固,但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我已命人在幻月洞府附近清理出一处僻静洞府,灵气充裕,也便于布防。待你稍作休养,便移驾过去,我会派可靠之人贴身护卫。”
幻月洞府!
这个名字让张小凡心中一动。那是诛仙剑的埋骨之地,也是他当年因缘际会获得第一卷《天书》的所在。那里灵气浓郁,更重要的是,有诛仙剑残余的煞气守护,寻常修士根本无法靠近。
“多谢萧师兄。” 张小凡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陆雪琪按住。
“别动,好好休息。” 陆雪琪柔声道,“我们都听你的安排。”
张小凡看着眼前一张张或坚毅、或关切、或担忧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点了点头:“我…听萧师兄的安排。”
就在这时,祠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惊呼和兵刃交击之声!
“敌袭!” 一名风回峰弟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焚香谷的人…他们…他们绕过了山门防御,直接攻上了小竹峰!”
“什么?!” 众人大惊失色!
小竹峰!水月大师的地盘!
萧逸才脸色剧变,青锋剑瞬间出鞘:“曾师叔,不易师叔,你们在此护住张师弟和陆师妹!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祠堂!
田不易和曾叔常对视一眼,立刻紧张地挡在张小凡和陆雪琪身前。田不易拖着重伤之躯,赤焰残柄在地上重重一顿,一股灼热的气浪扩散开来:“小凡,雪琪,待在这里别动!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陆雪琪将天琊断刃紧握在手,蓝光吞吐不定,她看着张小凡苍白的脸,眼中满是挣扎:“张师兄,我…”
“雪琪,相信逸才。” 张小凡的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青云…不会输的。”
他话音刚落,祠堂外杀声震天!隐约可以听到水月大师那标志性的、带着无尽寒意的叱咤声,以及焚香谷弟子嚣张的呐喊!
“杀进去!找到张小凡!夺回《天书》残卷!”
“水月妖女,交出巫妖皇血脉的容器,饶你不死!”
一场围绕着青云山、围绕着张小凡、围绕着《天书》与巫妖皇血的残酷争夺,在连绵的冷雨中,轰然拉开了血腥的序幕!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个刚刚从魔魇中挣脱的少年,只能躺在冰冷的软榻上,听着外面亲人与敌人厮杀的呐喊,感受着体内那股因外界杀意而隐隐躁动的黑暗力量,心如刀绞。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青云山的雨,淋湿了土地,也即将染红山河。而他,注定无法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