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书房，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唯有银制烛台上跳动的火焰，将墨临渊挺拔却笼罩在一层无形重压下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悬挂着巨大军事地图的墙壁上，如同一只被囚困的、焦躁的猛兽。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却丝毫无法驱散方才与兵部官员激烈争论后留下的硝烟味与无奈的压抑。增派援军、调运粮草、筹措弓弩箭矢……这些常规议题争论再久，也只是在既定框架内打转。所有人心照不宣，若无法破解北戎那宛若天罚的“魔火”，再多的兵员和物资投入雁回关，也只不过是往那熊熊燃烧的炼狱熔炉里，再添几根悲壮的柴薪罢了。
轻如落叶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书房内死寂的沉重。墨临渊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墨羽引着云舒，悄无声息地踏入这间权力与焦虑交织的核心。
云舒显然是从某个不便为外人道的地方匆匆赶回，发梢还沾染着京城秋夜冰凉的露水，脸颊带着一丝倦意，但那双眸子，却清澈明亮得惊人，仿佛两块浸在寒泉中的黑曜石，能洞穿一切虚伪与迷雾，直抵问题本质。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书桌正中央那片显眼的、沾着漆黑粘稠残留物的陶片牢牢吸引。即使隔着数步之遥，那独特而刺鼻的气味，也已隐隐约约地飘入鼻尖。
“王爷。”云舒微微福礼，动作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姿态。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那陶片和它所代表的灾难所占据。
墨临渊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寒暄的余地，直接指向那片残骸，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关外的风雪和鲜血浸透：“雁回关岳擎天八百里加急。北戎使用了一种新型燃烧物，附着如胶，水泼不灭，其威其势，远超世间所知任何猛火油。西侧箭楼已焚毁坍塌，守军将士……死伤惨重，岳将军本人亦亲冒矢石，险些葬身火海。”他的话语极其简练，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千钧重量，狠狠砸向云舒，也砸在书房内凝滞的空气上。这不是汇报，这是血淋淋的现实，是关乎国运的求救！
云舒上前一步，没有丝毫犹豫或畏惧，小心地拈起那片陶片。指尖传来的粘腻触感，让她秀眉微蹙。她将陶片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除了极其浓烈的硫磺和石油基物质的气味，还夹杂着一丝类似沥青高温裂解后的异样焦臭，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仿佛某种生物质腐败后的腥气。她闭上双眼，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疯狂检索着前世记忆库中所有关于燃烧剂的知识——拜占庭的希腊火？早期的石油脑混合物？还是某种更复杂、更邪恶的配方？北戎在这方面展现出的技术跃进，快得令人匪夷所思，这绝非简单的技术改良，而是一种跨越式的、指向纯粹毁灭的武器演进！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墨临渊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正死死地锁定着自己。那目光中蕴含的，不仅仅是君主的威严，更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沉重期待，如同无形的枷锁，层层叠叠地压在她的肩头。这不是书斋里的清谈，不是实验室中可控的推演，这是前线用血肉和生命换来的时间，是系于千钧一发的国运安危！
她将陶片轻轻放回桌面，抬起眼，迎上墨临渊那深不见底、却燃烧着焦虑火焰的眸子，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此物成分极为复杂，绝非天然猛火油可比，其中掺杂了多种助燃、增稠乃至可能产生毒烟的成分。需要时间进行分析、剥离，才能确定其根本。”
“时间？”墨临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压抑的暴躁和痛楚，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云姑娘！岳擎天和雁回关的数万将士，现在、此刻，正在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在火海里煎熬！每一刻，都有人在死去！雁回关的城墙，还能承受几轮这样的焚烧？朝廷的援军、物资调度需要时间，路上需要时间！但我们最缺的，就是能有效遏制那魔火的手段！现有的弩床、滚木、礌石，在那东西面前，如同孩童的玩具！我们需要的，是能与之正面抗衡，甚至……要超越它、碾压它的——更强、更爆裂、更有效率的毁灭之力！”
他几乎是一步逼到云舒面前，目光灼灼，如同两道实质的火焰，要将她穿透：“你之前能一眼看穿机关弩炮的致命缺陷，能辨识出油脂中的异常。现在，面对这来自地狱的火焰，这涂炭生灵的恶魔之物，”他的手指几乎要点在那陶片上，“你告诉本王！我们该如何抵挡？能否……造出比这更可怕、更能让北戎狼崽子肝胆俱裂的东西？！”
这番话，已经不是询问，而是赤裸裸的逼问，是将拯救危局的最后、也是最大的希望，毫无保留地、甚至是有些残酷地，寄托在了云舒这个来历成谜的女子身上。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她的能力，也是她的立场。
更强、更爆裂的火力？云舒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墨临渊的需求，如此直接，如此赤裸，毫不掩饰地指向了她知识库中那个最具颠覆性、也最危险的领域——火药！但这个时代，黑火药或许已有极其原始的雏形，但配方粗糙不堪，威力极不稳定，且主要用途仅限于烟花爆竹和某些方士的炼丹术，从未经过系统性的军事化开发和测试。一旦将成熟的火药配方和工艺在这个冷兵器时代释放出来，其引发的连锁反应，将是无法预测的。是成为救世的利器，还是打开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更恐怖的恶魔？这个风险，太大了！而且，完整的火药体系，涉及到的不仅仅是配方，还有颗粒化、提纯、标准化生产等一系列关键技术，是这个时代的手工业水平所能承载的吗？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权衡着利弊，计算着风险。绝对不能轻易给出肯定的承诺，但也不能完全堵死这条路。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直接回答“能”或“不能”，而是采用了一种更谨慎、更具引导性的方式回应，既展现自己的价值，也为自己留下转圜余地：“王爷，万物燃烧，本质乃剧烈之氧化反应。寻常火油，依赖油脂自身燃烧。而若要产生远超单一物质的、瞬间爆裂的极致效能，或许……需借助不同性质之物混合，使其相互激荡，产生质变。”她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避开“火药”、“爆炸”等敏感词，“例如，某些特定矿物，与易燃之物混合，在受热或遭受猛烈撞击时，可在电光火石间产生巨量的高温气体，其膨胀之力，摧枯拉朽……”
墨临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何其敏锐，立刻从云舒这晦涩的描述中，捕捉到了那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足以毁天灭地的可能性！“矿物？何种矿物？”他追问，语气中的急切几乎无法掩饰。
“硫磺、硝石……或辅以木炭之类。”云舒点到即止，绝不多言，“但此乃极端凶险之道，仅为一种推演。具体的成分配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物料的纯度、研磨的细度、混合的均匀度，乃至操作时的细微火花、静电，都可能引发灾难，未伤敌，先伤己。此路，绝非坦途，失败乃至反噬，才是常态。”她必须将困难与风险说到极致，这是科学家的严谨，也是对自身的一种保护。
墨临渊沉默了。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微爆响。他背对着云舒，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宽阔的肩膀似乎承载着整个王朝的重量。片刻之后，他猛地转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你需要什么？”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府库房，所有资源，任你取用！京城外，西山脚下有隐秘庄园，可作工坊。人手，墨羽会挑选绝对可靠、且……即便消失也不会引人注意之人供你驱策。试验所需一切物料，列出清单，本王会动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价，为你搜罗而来！”
他的目光再次牢牢锁住云舒：“本王不问过程，只要结果。最快、最有效的结果！”这是上位者的魄力，在关键时刻，敢于将宝压在最不确定、却也可能是唯一有希望的因素上。
云舒看着墨临渊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沉重的信任，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她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沉稳：“云舒，必竭尽全力。但请王爷务必知晓，此路前行，如履薄冰，失败，远多于成功。”她需要立刻返回，整理所有思路，设计初步的、尽可能安全的实验方案。同时，鬼市那条关于“石漆”（石油）的线索也不能完全中断，北戎的猛火油技术，或许能为她反向推导、甚至寻找替代方案提供关键的灵感。
离开亲王书房，踏入寒冷的夜风之中，云舒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凉的云纹令牌和记载了鬼市线索的纸条。前线的冲天烽火，亲王的如山期望，以及即将触碰的、足以改变时代格局的未知力量所带来的巨大风险，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然而，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她骨子里那种属于顶尖科研者的挑战欲和探索精神，也被彻底激发了出来。黑火药？或许……她可以在这个世界，将它推向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设想的高度。只是，这第一步，该从何处稳稳地迈出？那最基础、也最关键的原料——纯度足够的硝石和硫磺，在这个时代，又该去往何处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