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妈妈通知,下周,会有一对从很远地方来的、据说条件非常好的夫妇,想要领养一个年纪小、乖巧的女孩。
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在孤儿院孩子们沉寂的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
尤其是那些年纪合适、对“家”依旧怀有幻想的女孩子,眼中重新燃起了希冀的光芒。
就连平日里对黎南烛冷眼旁观的几个孩子,也暂时收起了那些刺人的话语,开始偷偷整理自己那几件少得可怜的、勉强能称为“体面”的行头。
黎南烛的心,也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是一个新的机会!
一个离开这里,摆脱这一切冰冷和孤寂的机会!
这一次,她不能再搞砸了。
她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说出奇怪的话,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回想着小雅被选走的那天,小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小雅的眼睛是怎么亮的,嘴角是怎么弯的,声音是怎么甜的,她是怎么自然而然地表达出对“家”和“爱”的渴望的……
对,她得学。
必须学得像一点,再像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黎南烛几乎魔怔了一般。她对着那面破镜子练习笑容的时间更长了,哪怕脸颊酸痛也不停下。
她反复背诵着几句她觉得“乖巧”、“讨喜”的话,比如“阿姨你好漂亮”、“叔叔看起来好厉害”、“我一定会很听话的”。她甚至在没人的时候,模仿着小雅走路的姿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活泼”一些。
她观察着其他也在为这次机会做准备的孩子,偷偷记下她们讨论的、关于那对远方夫妇可能的喜好,然后在心里一遍遍模拟着见面时的场景和对话。
她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合格”的、渴望被爱的、乖巧伶俐的小女孩。
终于,那一天到了。
天气难得放晴,阳光透过孤儿院高大的、布满灰尘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孩子们被要求换上自己最干净的衣服,整齐地站在前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期待和淡淡肥皂水味道的奇异气息。
黎南烛也换上了一件虽然旧但洗得发白、没有破洞的格子衬衫,这是小雅走之前悄悄留给她的。
她用力把头发梳顺,在脑后扎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露出光洁但过于苍白的额头。
那对夫妇来了。
和上次那对儒雅的夫妇不同,这次来的是一对看起来更年轻、穿着也更时尚的夫妻。
丈夫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妻子烫着时髦的卷发,妆容精致,笑容得体,手里还拎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皮质手袋。
他们的目光在孩子们身上扫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温和的审视。
院长妈妈照例介绍着,语气比平时更加恭敬。
黎南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那对夫妇的目光几次从她脸上滑过,虽然没有停留,但也没有立刻移开。
这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
轮到孩子们可以简单自我介绍或者回答问题的环节了。有了上次的经验,其他孩子也学乖了,说的无外乎是“我叫xx,我今年x岁,我会唱歌\/跳舞\/认字,我很想要一个家”之类的套话。
那对时髦夫妇耐心听着,偶尔点点头,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但眼神深处似乎并没有什么波澜。
终于,他们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黎南烛身上。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挺文静的。”时髦妻子微微弯下腰,对黎南烛笑了笑,声音轻柔,“你叫什么名字呀?”
来了!
黎南烛的心脏狂跳,血液瞬间涌上头顶。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着这些天练习了无数遍的“剧本”。
她抬起头,努力调动脸上所有能调动的肌肉,扯出一个她自认为最接近小雅、最“甜美乖巧”的笑容,眼睛努力弯成月牙的形状,用她所能发出的、最“甜”最“脆”的声音,清晰地回答:
“阿姨好,叔叔好!我叫黎南烛,今年五岁半了!”
笑容完美!声音完美!开场白完美!
她看到时髦妻子眼中似乎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又恢复了笑意。丈夫也推了推眼镜,多看了她一眼。
“南烛?名字很好听。”时髦妻子维持着笑容,又问,“那南烛告诉阿姨,你为什么想跟阿姨和叔叔回家呢?”
关键问题来了!
黎南烛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她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和“演技”。她绝不能再说错!
她再次扬起那个练习了千百遍的、刻意放大弧度的“灿烂”笑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时髦妻子,用背诵了无数遍的、带着点娇憨的语气,流畅地说道:
“因为阿姨你好漂亮,像仙女一样!叔叔也好帅,好厉害!南烛想要一个像阿姨这么漂亮,像叔叔这么厉害的妈妈和爸爸!南烛会超级超级乖,会听爸爸妈妈的话,会帮妈妈做家务,会给爸爸捶背!南烛想要一个温暖的家,想要好多好多的爱!”
她一口气说完,气息有些急促,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脸上的笑容也一直维持着,甚至因为紧张和用力,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眼睛也瞪得有点大。
院子里一片寂静。
所有的孩子,包括院长妈妈,都看向了黎南烛。
孩子们的眼神复杂,有惊讶,有鄙夷,有“她怎么这么会说”的愕然,院长妈妈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而那对时髦夫妇……
时髦妻子脸上的得体笑容,在黎南烛说完那一大段话后,明显地凝滞了那么一瞬。
她那双描绘精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不是感动,不是赞许,而是一种更深的审视,甚至是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疏离和玩味。
戴着金丝眼镜的丈夫,嘴角那抹温和的弧度也淡了下去,他推了推眼镜,目光再次落在黎南烛脸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眼神也更加锐利,仿佛在评估一件标价过高的、且宣传语过于浮夸的商品。
气氛,再次冷场了。
甚至比上一次她说“想好好活着”时,更冷,更僵。
黎南烛脸上的笑容,在那两道骤然变得冷静而锐利的目光注视下,一点点、不受控制地垮塌下去。
嘴角僵硬地维持着上翘的弧度,眼神里的“甜”和“亮”迅速褪去,只剩下巨大的茫然、无措,和一丝被彻底看穿的恐慌。
为什么……又不对?
为什么……反而好像……弄巧成拙了?
时髦妻子轻轻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恢复了之前的得体,但那份温和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她没再看黎南烛,而是转向院长妈妈,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院长,孩子们都很可爱。我们再看看。”
她挽着丈夫的手臂,走向了下一个孩子。
自始至终,没再给黎南烛一个眼神。
黎南烛僵在原地,像一尊骤然失去灵魂的蜡像。
脸上残留的、扭曲的“甜美”笑容,和她眼中迅速弥漫开的空洞、冰冷与巨大的自我怀疑,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
阳光照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
模仿,失败了。
而且,失败得如此彻底,如此难堪。
她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说真话,是错。
学别人,也是错。
那她……到底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