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云虽食难下咽,但皇命难违,每日三遍的《宫范》,她还是得抄。
紫檀木书案上铺着素白宣纸,砚台里的墨汁研磨得细腻浓稠,却衬得她指尖泛白。
她端坐书房案前,提起狼毫笔,一笔一划写着《宫范》的序文:“身膺中宫之责,当秉恭肃之仪,驭下以宽和为度,持家以法度为纲,不逞躁进之念,不纵偏私之欲,上辅君德,下安宫闱,方不负太祖高皇后立范之初衷,不负皇家册立之重恩。”
墨香缓缓漫开,与书房内的沉水香交织,把满室的静闷成化不开的滞意,檐角漏下的天光落在宣纸上,也带着几分凉薄,连落在紫檀木纹路里的浮尘,都沉得发僵,半分不敢动弹。
她写得极慢,力道却极重,重得让墨迹深深沁入纸背,像要把那些被逼着咽下去的委屈、不甘,全顺着笔锋,摁进这一纸《宫范》里,连宣纸上的素白,都要被这沉郁的墨色啃去几分。
“恭肃之仪”四字落纸,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身为中宫,她自问言行举止无不合乎规制,何曾失过半分体面?陛下却让她抄《宫范》,来正她的言行!
笑话,真是笑话!
笔锋流转,“驭下以宽和为度”,让她无名火起。
宽和为度?
她待后宫嫔妃倒是宽和,可后宫嫔妃对她这个皇后,可有半点敬畏?贵妃嚣张跋扈、贤妃绵里藏针,就连她扶持的周婕妤,在她失势后,亦渐行渐远。
至于淑妃,虽素来装得温良大度,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可暗地里的心思,谁又看得透?不过是换了种法子讨陛下欢心,与那些明着争宠的,也无甚两样!
余少云深吸了口气,抄完序文,接着写正文:“蒙恩册立,当以报为本。中宫统摄六宫,非恃权柄压人,实以德行立威。”
德行!
她嗤之以鼻,在闺中,父母要她贤德,成了晋王妃,皇家要她贤良,做了皇后,帝君要她贤淑。
可这满宫的德行,换来了什么?换来了嫡子夭折、帝心疏离,父亲还亲笔写信来斥责她躁进!
躁进?
是,她是不该一时情急,将假孕一事的流言栽赃到淑妃头上,可那也是她被逼无奈的选择呀!
烁儿夭折,她讨要二皇子抚养权无果,她中宫之位岌岌可危,她的无奈之兴呀!
父亲看不透,只知一味斥责她。
满腹的委屈中,又想起夭折的儿子,她眼眶微红,鼻子发酸,喃喃自语道:“烁儿呀,若你还在世,母后何至于被人逼到这种地步?”
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吟芳来了。
余少云不愿让宫人窥见自己的脆弱,忙垂眸敛去脸上的悲色,指尖用力攥了攥笔杆,低头继续落笔,写下:“妃嫔有别,尊卑有序,当以仁心待之,不以私怨苛责。”
吟芳轻手轻脚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描金攒花小漆盘,盘里盛着颗颗饱满莹润的金丝枣,红得发亮。
她将漆盘轻轻搁在余少云的手边,笑道:“娘娘,这是锦溪进贡的金丝蜜枣,陛下特意赏了娘娘一份。奴婢瞧着颗颗饱满甘甜,想着娘娘久坐案前,许是口中乏了,拿来给您润润喉。”
余少云斜睨扫了一眼,“长春宫赏了吗?”
“赏了。”吟芳垂首答道,语气里藏着几分不平。
余少云冷笑一声,“我就多余问,她可是陛下的宠妃,怎么可能不赏?”
吟芳抬起头,眼底带着真切的愤懑,却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外人听见:“娘娘,这事儿说起来就气人!长春宫那位不过是遣人送了份糕点,陛下就当着养心殿一众太监的面,夸她贴心懂事,说后宫里就数她最懂分寸!您为六宫劳心劳力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守着祖制规矩,陛下别说当众夸您,就连私下里的温言宽慰都少得可怜,这也太不公了!”
她越说越激动,语速都快了几分,全然是替主子抱不平,“论家世、论德行、论对皇家的付出,哪样不是您远超她?就因为她会装模作样、巧言令色讨陛下欢心,就能这般被偏疼,这宫里的规矩,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谁不知道她看着大度,暗地里却拉拢夏国旧部的家眷、收买宫人,心思深着呢!”
余少云眼中满是恨意,手中的笔,在“尊卑有序”四字上,重重地画了一笔,墨色瞬间晕开一片乌黑,“在陛下眼里,什么体统、尊卑、本邦异族,统统都不在意,都只有合不合心意罢了。她那点温良的假象,也就能骗骗陛下。”
吟芳连忙点头,语气更显义愤,“可不是嘛!奴婢听说,陛下夸完还特意吩咐御膳房,往后长春宫的膳食份例,再加两例江南时鲜,这明摆着就是抬举她!您瞧瞧,她不过是略施小计,就换得这般恩宠,哪里是真大度?分明是最懂得拿捏陛下的心思,踩着旁人的体面往上爬,换谁能忍得下这口气?”
“啪”的一声,余少云将狼毫拍在书案上,墨汁四溅,将刚抄了一半的《宫范》全污了。
她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衣裙扫过,将那盘金丝枣带落在地,红得发亮的枣子滚了一地。
“体面?”余少云的声音发颤,眼底的红丝爬满了眼尾,既有怒极的癫狂,又有深入骨髓的悲凉,“本宫的体面,早在烁儿闭眼的那一刻,就被陛下亲手碾碎了!如今她谢知意不过是送份糕点、装装温良,就能换来陛下当众夸赞、膳食加例,本宫守着祖制、捧着中宫印玺,却要日日对着这满纸虚言抄录,连句真心的宽慰都换不来!”
“这《宫范》写尽了尊卑有序,写尽了德行威仪,可它怎么不写,帝王的偏爱,能让所有规矩都沦为笑柄?怎么不写,中宫无嗣,便连立足之地都岌岌可危?怎么不写,那些看似温良的面孔下,藏着怎样的算计?”
吟芳垂首,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得意,她知道自己说的话刚好触到了主子心里最疼的地方,只有把这些话说出来,主子才会觉得她是最懂自己的人,连忙顺着话头继续道:“娘娘您说得太对了!那淑妃就是装出来的温良,背地里的心思谁能摸透?陛下偏宠她,可您才是这宫里的正主,您只管稳稳坐着中宫的位置,总有一日陛下会明白她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