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歌对书院先生厚待,人人皆配有庭院,有的种花,有的搬来假山池水,并派两名婢女负责衣食起居,只求他们尽心尽力传道授业。
酒镇项公作为李桃歌亲自请来的文士,庭院在众多先生里数一数二,从江南运来紫竹林,由工匠悉心照料,知道他出自酒镇,从小饮酒,李桃歌干脆从他祖地请来一名酒老,专门为他酿酒,待遇之丰厚,令城内官吏十分眼红。
屋内烛影绰绰,天上月明星稀。
酒镇项公坐在摇椅中,旁边就是紫竹林,竹杯盛绿酒,江南文士雅好。
酒镇项公双眸紧闭,长发披散,身着绿袍,在摇椅中晃来晃去,年过六旬的酒老走入庭院,手中拎着泥坛,说道:“先生,我用新粮又酿了两坛新酒,你来尝尝,味道可曾中意。”
酒镇项公呢喃道:“不喝了,拿回去吧……”
初次见到他这般模样,酒老挠头道:“先生,该不会是嫌老朽酿的酒难喝,要另请高明吧?你来指点哪里不对,我改就是,可别把老头子支回乡下。书院给的这份差事,一个月五两银子,打着灯笼都难寻,我想给四个孙子攒些聘礼钱呢。”
酒镇项公睁开双眸,昏昏沉沉,带有浓烈酒意,说道:“老哥为我酿了两年酒吧?”
酒老左手竖起两根手指,右手竖起三根手指,说道:“差一天两年三个月,明天能领月银喽。”
酒镇项公摇头叹道:“可惜了,这份月银你怕是领不了了。”
好不容易遇到的鸿运,就这么没了,酒老又惊又怕,凑近后说道:“先生,你可别砸老朽饭碗呀,咱们既是同乡,又是同姓,咋说也带着亲呢,你把我这么丢下不管,老朽可就没饭吃了。”
酒镇项公抓住对方酿了一辈子酒的右手,凑在鼻前嗅了嗅,赞叹道:“十指醇香,比你酿的酒都要厚重。”
酒老焦急道:“先生,究竟是哪里不对,您给指条明路呀!家里一堆孩子,指望我赚钱养家呢,您这一句话,能令我们家香火断了。”
酒镇项公莞尔一笑,拍着对方手背,宽慰道:“老哥,不是我不给你这份差事,是侯爷不会再用你。”
话说一半,酒镇项公将身边木匣递了过去,柔声道:“这是我半生积蓄,五百两银子,足够你置办家产,给祖宗续上香火。记住临行之前,先去九曜镖局走一趟,别心疼银子,请镖师陪你一同返乡。如今大战在即,世道不太平,途中切勿露富,切勿饮酒。”
酒老接过沉甸甸的木匣,痴痴道:“这……这么多银子,全……全给我?”
酒镇项公点头道:“我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即将魂归故土,留银子何用。”
酒老被这一笔横财冲的晕头转向,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接连道谢之后,生怕他反悔,急匆匆冲出小院,一个不慎,与来人撞个满怀。
“瞎了眼的东西!不看路呀!”
酒老撑地而起,将木匣抢入怀中,大骂两句,接着朝书院大门跑去。
李桃歌笑了笑,掸掉尘土,转身进入小院。
四目相对,静默无声。
酒镇项公摩挲着竹杯,时而发笑,时而伴起鬼脸。
李桃歌走到他身边,提起铜壶,酒镇项公轻声道:“有毒,喝这个。”
随后目光扫向新酿的两坛酒。
李桃歌挑起眉头,打开坛口,轻品慢饮,点评道:“柔了些。”
酒镇项公拍起大腿笑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两江盛产文人雅士,怎会酿出西北烈酒。这大宁我也去过六十余州,见过芸芸众生,喝柔酒之地,风骨未必软弱,常饮烈酒,骨头也未必够硬,就拿雄卧西北的公羊家来说,从小喝烈酒长大,可全族面临灭顶之灾,也没见到有人敢站出来反抗,软的像是出生不久的羊羔。”
李桃歌问道:“你骨头是硬是软?”
酒镇项公耸肩道:“纵观项某平生,从来没低过头,大骂过皇室,骂过你琅琊李氏,硬撼权贵,心比天高,我若是怂货,大宁谁能当的起硬骨头称谓?”
李桃歌喝了口酒,轻声道:“当初我揍了你一顿,强行将你带入东龙书院,回想起来,是你故意为之,装成欺软怕硬的文人,受尽大宁读书人谩骂,只为接近萧爷爷,寻觅下毒机会?”
酒镇项公微微一笑,“国贼佞臣,当除之,我若不来当这名刺客,两江文坛真成了一堆朽木。”
李桃歌轻叹一声,“看来是我狂妄自大,把萧爷爷给害了。”
酒镇项公缓缓摇头道:“萧文睿年纪大了,又积劳成疾,下不下毒,他也活不过两年,之所以杀他,就是要告诉大宁读书人,两江文士愿为明烛,在黑暗中燃一盏明灯。”
李桃歌低声道:“来的路上,我反复猜测你为何要下此毒手,为名?为利?为了家族?好像都不是。东龙书院耗尽我和萧爷爷心血,即便将士饿了肚子,也不肯让先生和学子受半点委屈,一人一院,月银二十,怕你们住不惯,从两江运来假山,紫竹,花卉,配名厨酒匠,只要是书院先生,满城店铺皆可挂账,事后由侯府结算。我搞不懂,你图的是什么?”
酒镇项公站起身来,深深一躬,诚挚道:“青州侯为国血染疆场,李相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李家父子,对得起大宁百姓,项某人挑不出半分瑕疵,之前辱骂过李家的话,悉数收回,权当我是有眼无珠的王八蛋,酒后耍浑的无赖之举。”
李桃歌蹙眉道:“那你为何要杀萧大人?”
酒镇项公挺直腰杆,嘴角沁出一缕黑血,洒然一笑,说道:“敢问侯爷,人,为何要读书?起初是知事,明理,开智,开窍,可随着书越读越多,先天至性反而随着功名利禄回到书中,既然越读越糊涂,这书,不读也罢。”
李桃歌满面肃容,静待下文。
酒镇项公大义凛然说道:“大宁,是皇家的,是世家的,难道不是贫苦百姓的吗?没有他们日复一日劳作,世家门阀桌上的珍馐美味,所穿绫罗绸缎,所住朱门绣户,从何而来?”
“可放眼去看看,国子监里,究竟是谁的子孙,各大书院,有多少膏粱子弟?!今日学子,有谁是为继承圣贤之志而读书?他们肯吃苦,是为了考功名而入仕,一旦中榜,便会有大好前程,学成文武艺,卖于帝王家,呵呵,从指缝里抠出些荣华富贵,赏给肯听话的读书人,不过是帝王之术而已。”
“萧文睿出自贫家,当然知晓百姓疾苦,可他飞黄腾达之后,却堵死了贫家入仕之路,摇身一变,成了世家门阀的朱紫袍匠,为了攀附权贵的吏部尚书,此乃大宁耻辱,其心不正,其心当诛!”
“他想让萧家变成世家,于是与李家结交,认你当干孙子,百般讨好,入主东龙书院之后,竟然还玩媚上的把戏,这几百名学子,有八九成出自于官宦人家。李相是好心,开国子监大门,侯爷也是好心,想要书院变成天下最好的书院,可你们想没想过,贫家读书人,又该在何处安身?”
说完慷慨激昂的一番话,酒镇项公已是满口污血,他运足最后一口气,绷直身子,大声吟诵道:“落寞谁家子,去感永宁秋,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
凄凉萧瑟的一首诗念完,李桃歌只说了一句话,“你是个浑人。”
酒镇项公哈哈大笑道:“将死之身,望侯爷直言不讳!”
李桃歌缓缓说道:“萧爷爷出身贫家,又怎会甘愿当世家鹰犬?他任国子祭酒时,就已提议择优而不择门第,可是当时朝廷攥在世家门阀手中,一个小小四品,能撼动百年根基?父亲入主凤阁之后,与萧爷爷携手,为大宁学子开了一道小门,这扇门,看着虽小,可它会随着入门学子越来越多,变为大门。你懂百姓之苦,读圣贤之道,可唯独不懂庙堂深浅,若无安身之策,怎能为后人谋取进学之道?”
“东龙书院成立之初,只收贫家寒门的读书人,你可以猜想一下,后果会如何,几百学子,寥寥二三人入仕,寒窗几年,然后回家种田,无功无名无利,以后谁还会来书院读书?只会越来越败落,沦为军营所用。”
“他老人家告诉过我,这人呐,先装模作样,到有模有样,再像模像样,一个破落书院,模样全无,别人会高看你三分吗?”
“你不入庙堂,见萧爷爷如明灯看影,入庙堂之后,如萤火比日月。”
“你认为萧爷爷私德有亏,其实他老人家大义无损。”
“尽说些为读书人讨公道之类的屁话,你可曾为他们送过一个烧饼?!”
听着李桃歌的铿锵言辞,酒镇项公骤然跪地,满口喷出黑血,呢喃道:“难道……我错怪了萧文睿?”
李桃歌沉声道:“读了几天圣贤书,就把自己化作悲天悯人的圣贤,你不是错怪了萧爷爷,而是读错了书。像你这种人,执拗倔强,怪不得在朝中屡屡碰壁,还要责怪他人不生慧眼。”
酒镇项公忽然面露呆笑,“我……我竟然是个钻进牛角尖的蠢货……”
“作为王侯,我谢先生以死殉道。”
李桃歌话锋一转,咬牙道:“但作为孙儿,当为爷爷报仇雪恨!”
足尖点在酒镇项公后心。
一代大儒,死于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