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紫禁城。
乾清宫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
朱由检的手中正拿着一份来自陕西的八百里加急奏报。
奏报是孙传庭亲笔所写。
字迹刚劲,锋锐的杀气几乎要透出纸背。
渭南大捷。
秦军初战,便以极小的代价歼灭流寇主力数万。
李自成仅率百余骑仓皇西窜,不知所踪。
整个西北的匪患,经此一役,可以说是基本平定。
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足以让整个朝堂为之振奋。
然而,朱由检的脸上却没有太多喜悦。
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描述战功的文字,停留在了奏报的最后一部分。
……
孙传庭在信中用沉重的语气描述了西北官场的现状。
“臣在陕西月余,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地方官吏十之八九不理政事,只知贪腐。”
“他们视灾民如草芥,视国法如无物。”
“臣推行新政,处处受制。”
“若非臣有陛下天威加持,手握兵权,恐怕早已寸步难行。”
“臣以为,西北之患不在流寇,而在官吏。”
“流寇乃癣疥之疾,一战可平。”
“官吏乃心腹之患,不除则国无宁日。”
“故臣恳请陛下,能否不拘一格降下天恩,在西北就地选拔人才。”
“不问出身,不论文采,只问实干。”
“哪怕是白身,是小吏,只要其有能力、有忠心,便破格录用,委以重任。”
“如此,方能彻底扭转西北之局,方能让陛下的新政真正落到实处。”
……
朱由检缓缓放下了奏报。
他闭上了眼睛。
孙传庭说的,一点没错。
换掉一批贪官很容易。
但再换上来的一批,大概率还是一个德行。
因为整个选拔体系,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
科举。
这个曾经为大明选拔了无数人才的制度,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僵化的、腐朽的怪物。
它只教人如何做文章,却不教人如何做事情。
考上的,大多是一群除了会写几句“子曰诗云”便一无是处的书呆子。
或者是一群精通官场厚黑学,一心只想往上爬的投机者。
真正有能力、有抱负的人,反而被这个制度无情地淘汰了。
长此以往,国焉能不亡?
必须改。
从根子上彻底地改。
而孙传庭的这封奏报,正好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契机。
……
第二天的早朝。
朱由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了孙传庭的捷报。
金銮殿上一片欢腾。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总督真乃国之栋梁也!”
“西北平定,此乃天佑我大明啊!”
官员们一个个喜笑颜开,仿佛这天大的功劳是他们自己立下的一样。
朱由检冷冷地看着他们。
等他们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
“孙爱卿有功,朕自然会赏。”
“但是,”他的话锋一转,“他在奏报里,还提了另一件事。”
他将孙传庭的奏报递给了王承恩。
王承恩会意,用尖细的嗓音将后面那段关于“吏治”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念了出来。
……
刚才还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落针可闻。
所有官员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孙传庭疯了吗?
他一个武将,竟然敢公然插手吏治?
还要在西北另搞一套选拔人才的法子?
这简直是在挖他们所有文官的根!
……
“荒唐!”
一声怒喝打破了死寂。
礼部尚书钱谦益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的脸涨得通红。
“陛下!万万不可!”他躬身行礼,语气却异常激烈,“科举取士乃我大明立国之本,是太祖高皇帝亲手定下的规矩!”
“百年来为我大明选拔了无数栋梁之才,岂能因一个武夫的一家之言就轻易动摇?”
“若在西北开了这个口子,那置朝廷的法度于何地?置天下的读书人于何地?”
“此举必将动摇国本,后患无穷啊!陛下!”
钱谦益的话立刻引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钱大人所言极是!”
“孙传庭一个武将,懂什么叫治国安邦?”
“此议断不可行!”
“请陛下三思!”
几乎所有的文官都站了出来。
在这一刻,他们空前地团结。
因为朱由检的这个提议,触碰到了他们最核心的利益——对“官位”的垄断权。
……
朱由检看着下面群情激奋的臣子们。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根本就没指望能说服他们。
他只是在通知他们。
“说完了吗?”他淡淡地问道。
大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不知道皇帝接下来要说什么。
朱由检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走下丹陛,走到大殿的中央。
龙靴踩在金砖上的声音,一下,一下,清晰地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到的官员,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们觉得朕在破坏祖制。”
“你们觉得朕在动摇国本。”
“你们觉得朕是在挖你们的根。”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
“没错。”
“朕,就是在挖你们的根!”
……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们的皇帝。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离经叛道、如此直白粗暴的君王!
连最后一块遮羞布都不要了!
“朕告诉你们!”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提高。
“什么是祖制?”
“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国家长治久安!这才是最大的祖制!”
“什么是国本?”
“是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而不是你们这些只知空谈、满腹私欲的所谓‘读书人’!”
他指着钱谦益,厉声喝道:“你跟朕说,科举为大明选拔了无数栋梁。”
“那朕问你!”
“李嵩是不是科举选上来的?他贪赃枉法,算不算栋梁?”
“钱龙锡是不是科举选上来的?他侵吞税款,算不算栋梁?”
“那些通敌卖国的晋商背后,站着的难道不都是你们这些科举出身的‘栋梁之才’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所有文官的脸上。
钱谦益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朕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朱由检环视全场,语气不容置疑。
“西北恩科,开定了!”
“此事由朕亲自出题!”
“由朕的‘绩考司’全权主持!”
“不归你们礼部管!”
“考试内容也由朕来定!”
“不考你们那些之乎者也的八股文章!”
“只考两项!”
“第一,算学!考加减乘除、丈量土地、核算钱粮的本事!”
“第二,策论!题目朕也想好了,就叫——‘论如何有效赈济灾民并恢复地方生产’!”
“朕不管他是举人、是秀才,还是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泥腿子!”
“只要他能在这两项上考得好!”
“只要他有真才实干!”
“朕就给他官做!”
“谁不服?”
“可以站出来跟朕说。”
“也可以现在就脱了这身官服,回家抱孩子去!”
……
整个金銮殿死一般的寂静。
再没有一个人敢开口反对。
他们都被皇帝这番霸道至极的宣言给震慑住了。
他们终于彻底明白。
眼前的这个皇帝,已经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们摆布的少年天子了。
他是一头要将所有旧规矩、旧势力都撕得粉碎的猛虎。
……
京城,一座不起眼的府邸里。
袁崇焕听着手下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他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溅了出来。
许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完了。”
他喃喃自语。
“都完了。”
他终于明白,皇帝不仅要换掉军队的武器。
他还要换掉整个帝国的“脑子”。
而他自己,连同那些还在抱着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不放的旧文人,都可能被无情地替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