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早朝。
巨大的金銮殿内,百官垂首,鸦雀无声,气氛有些古怪。
山西大捷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
晋商八大家被一网打尽,抄没现银两千余万两,更是让整个官场都为之震动。
大部分官员,在震惊之余,是暗自窃喜的。
晋商通敌,人神共愤,陛下此举乃是为国除害。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笔钱,拖欠了几个月的俸禄,总该能发下来了。
但总有那么些人,心里是不舒服的。
他们要么与晋商有利益牵扯,要么便是自诩清流,容不得君王行此雷霆手段。
果不其然。
朝会刚刚开始,班列中便响起一声清晰的脚步声。
都察院御史左光斗,越众而出。
他四十多岁,面容清瘦,眼神里带着一股子读书人特有的执拗。
“臣,有本奏!”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朱由检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沉如水。
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准奏。”
左光斗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抽出奏本,高声念道:“臣闻,山西总督孙传庭,未经三法司会审,擅杀士绅商贾,株连甚广,此乃滥杀无辜,有违国法!”
“又有传言,陛下将籍没之家产悉数纳入内帑,此乃与民争利,恐伤天下商贾之心,动摇我大明之国本!”
“臣恳请陛下,将孙传庭召回京师,交由三法司论罪!并将查抄之银两,尽数归入国库,以正视听!”
话音落下,大殿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声。
不少官员都在暗自点头。
孙传庭此举,确实不合规矩。
皇帝把钱装进自己口袋,也确实落了口实。
紧接着,又有几名御史出列。
“臣附议!请陛下严惩酷吏,以安人心!”
“臣附议!请陛下以国库为重,勿与民争利!”
钱谦益站在班列中,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是东林一脉被打压后,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们不敢直指君父,便将矛头对准了孙传庭和“内帑”。
若皇帝退让,他们便能扳回一城。
若皇帝不退,他们也能博一个“为民请命”的清名。
算盘,打得极精。
朱由检看着殿下那几张慷慨激昂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辩解。
只是淡淡地对身旁的王承恩说了一句。
“让骆养性,把东西呈上来。”
“是。”
王承恩应声退下。
片刻之后,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捧着一个黑漆木匣,快步走入殿中。
他走到大殿中央,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打开了木匣的铜扣。
从里面,他取出几封已经泛黄的信件。
“陛下有旨。”
骆养性的声音阴冷得像在铁上刮过。
“宣读晋商范永斗,与建奴酋首皇太极往来之密信!”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左光斗等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骆养性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展开了第一封信。
“大汗所需之粮草十万石,铁料五万斤,小人已于上月备齐,由张家口外之老营盘交割……”
“闻大明皇帝欲整顿边防,此乃我等心腹大患。若大汗能于此时入关,牵制其京营兵力,小人等愿再助粮草二十万石,以为军资……”
“西北流寇,乃疥癣之疾。若能使其坐大,耗其国力,则大事可成……”
一封封信件,一句句内容。
如同一个个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左光斗等人的脸上。
通敌!
卖国!
资助流寇!
这已经不是商贾贪利,这是赤裸裸的谋逆!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官员都听得心惊肉跳,后背发凉。
他们现在才明白,皇帝为何要用雷霆手段,将晋商连根拔起。
这种国贼,别说不经审判就杀。
就是凌迟处死,都难消心头之恨!
骆养性念完,将信件高高举起。
“所有信件,皆是范永斗亲笔!上面还有建奴之印信!铁证如山!”
他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左光斗。
“左大人,你现在还觉得,孙总督是滥杀无辜吗?”
左光斗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由检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朕也想问问诸位爱卿。”
“是这些通敌卖国、吸食民膏的奸商之心,重要?”
“还是我大明边关,数万将士的性命,重要?”
“是我大明西北,数百万嗷嗷待哺的百姓,重要?”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之前那些附议的御史,纷纷低下了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朝堂的风向,瞬间逆转。
户部尚书毕自严,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躬身行礼,声音洪亮。
“陛下圣明!晋商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孙总督为国除贼,乃是大功一件!何罪之有?臣以为,非但无罪,反而应当重赏!”
“毕大人所言极是!”
立刻有官员附和。
“此等国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陛下英明神武,为我大明铲此巨奸,乃万民之福!”
一时间,称颂之声,不绝于耳。
左光斗等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面如死灰。
他们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朱由检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毫无波澜。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
“晋商一案,定性为谋逆。”
“所有涉案之人,其家产,按谋逆罪,尽数抄没。”
“此事,不必再议。”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左爱卿等人,也提醒了朕一件事。”
“我大明商税混乱,偷漏成风,以至国库空虚,民生凋敝。”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他扫视了一圈殿下百官,缓缓说道:“朕决定,成立‘皇明税务稽查总署’。”
“此署独立于户部之外,由朕直领。”
“专司监察天下大宗贸易,核定商税,稽查偷漏。”
“凡盐、铁、茶、丝、瓷器等大宗买卖,皆在其监察之列。”
这个消息,比刚才的密信还要震撼。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皇帝这是要将天下的钱袋子,都抓进自己手里!
这比把抄家的钱纳入内帑,还要狠!
这是要从根子上,断了无数人的财路!
“至于这总署的署令……”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垂手立在一旁的魏忠贤身上。
“就由司礼监掌印太监,魏忠贤,兼任吧。”
轰!
整个大殿,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池塘,瞬间炸开了锅。
让一个太监,去管天下的税收?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这是要让阉党死灰复燃吗?
魏忠贤自己也是猛地一愣,随即一股巨大的狂喜冲上头顶。
他立刻跪下,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变调。
“奴婢……奴婢何德何能……奴婢叩谢陛下天恩!”
朱由检看着下面百官各异的脸色,心中冷笑。
他就是要用魏忠贤。
就是要用这个满朝文武都厌恶、都恐惧的阉人。
因为只有他没有家族牵绊,没有后路可退。
只有他敢去咬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只有他,会把收上来的每一个铜板,都干干净净地送到自己面前。
“此事,就这么定了。”
朱由检站起身,不给任何人反对的机会。
“退朝。”
说完,他转身,龙袍一甩,径直离去。
留下满朝文武,在巨大的震惊中,面面相觑。
他们知道。
大明的朝堂,从今天起,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