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休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天亮时分,雪停了。
整个范家庄园,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像是披上了一件干净的孝服。
但这纯净的白色,却盖不住从亭台楼阁的缝隙间渗出的暗红。
血迹在低温下凝固,在雪地里冻结成一幅幅诡异而丑陋的图画。
空气中,血腥味、硝烟味与烧焦的木头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孙传庭独自站在庄园最高的望楼上,寒风吹动着他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脚下的一切。
三千神机营士兵正在清理战场,甲胄的碰撞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一具具僵硬的尸体被从屋里、雪堆里拖出来,集中堆放在庄园中央的空地上。
有负隅顽抗的晋商护院,有被乱枪打死的家丁,也有在昨夜混乱中被流弹击中、倒在廊下的仆役和女眷。
战争,从来不是风花雪月。
对于这些通敌卖国的叛贼,孙传庭的心中没有一丝怜悯。
一名亲兵踩着积雪,快步登上望楼,甲叶发出清脆的摩擦声。
他单膝跪地,头盔下的呼吸带着白色的雾气。
“启禀总督大人!庄园内所有抵抗均已肃清!八大家族核心成员,除当场格杀者外,共生擒一百二十七人,无一漏网!”
孙传庭“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远处被染红的雪地。
“查抄的情况如何?”
亲兵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甚至有些变调。
“大人……您……您最好还是亲自去看看。”
孙传庭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身从望楼上走了下来。
他跟着亲兵,穿过几条溅满血迹的回廊,来到庄园后方一片戒备森严的库房区。
这里已经被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
户部派来的几名账房先生,正带着几十名小吏,在库房门口架起桌案,紧张地忙碌着。
算盘珠子被拨得噼啪作响,像是一阵急促的雨点。
孙传庭刚一走近,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账房就从桌案后猛地站起,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本刚刚记录好的账册,嘴唇哆嗦着,像是冷,又像是怕。
“总……总督大人……”
他的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
“您……您快看啊!”
孙传庭接过账册,只扫了一眼,他那双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动摇过的眼睛,瞳孔也猛地收缩了一下。
账册上,仅仅是其中一个库房的初步清点结果。
上面用颤抖的笔迹写着:
“库甲一号:查获赤金,三十万两。纹银,二百七十万两……”
赤金三十万两!
纹银二百七十万两!
这还只是一个库房!
孙传庭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中,让他翻腾的气血稍稍平复。
他迈开步子,走进了那个被士兵用撞木强行破开的库房。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巨大的库房里,根本没有什么整齐的箱子。
金砖,就那么一块块地随意码放着,像乡下人垒起的土墙,堆成了一座刺眼夺目的金色小山。
银锭,更是被粗暴地倾倒在地上,在地面上铺开,形成了一条在火把光下闪闪发亮的银色河流。
火光摇曳,金光与银光交相辉映,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饶是孙传庭心志坚如磐石,此刻也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他戎马半生,为了几万、十几万两军饷,愁得头发都白了。
他经手过最大的款项,也不过是皇帝陛下从内帑挤出来、分批拨付的那几十万两。
可眼前……
这是一座金山。
一片银海。
“大人……”
那名老账房颤巍巍地跟了进来,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旁边几座同样大门紧闭的库房。
“这……这里一共有八个这样的库房!”
“分别属于八大家族!”
老账房咽了口唾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们……我们刚才斗胆粗略估算了一下……”
“光是这庄园里藏着的现银和黄金,折算成白银,恐怕……恐怕要超过两千万两!”
两千万两!
这个数字,让孙传庭的呼吸猛地一滞。
大明一年的国库岁入,才多少?
刨除各种杂项,能动用的,不过区区四百万两!
这一个庄园里藏着的钱,就相当于大明整整五年的国库总收入!
这还仅仅是现银!
还不包括他们遍布天下的田产、店铺、票号,以及那些藏在暗处的、数不清的古玩字画、奇珍异宝!
“畜生!”
孙传庭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紧紧攥住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终于切身体会到,大明不是没钱。
是这个国家的血,都被这些附骨之疽,吸干了!
他们宁可把金银埋在地窖里发霉,宁可把粮食、铁器卖给关外的建奴换取更多金银,也不愿拿出一文钱来救济灾民,充实国库!
一股冰冷的杀意,从孙传庭心底最深处升起。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出库房。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像库房外的寒风一样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所有查抄之物,详细造册!任何人,敢私藏一针一线者,立斩不赦!”
“将所有俘虏,严加看管!撬开他们的嘴,把他们所有的秘密仓库、票号分舵的位置,都给本督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另外,立刻拟写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
……
三天后。
京城,乾清宫。
朱由检看着孙传庭派人送来的加急奏报,以及那份附在后面的、触目惊心的查抄清单。
他沉默了。
殿内温暖如春,他却一动不动,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连他这个拥有后世记忆、见识过何为天文数字的人,在看到那个“两千万两”的估算时,指尖也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
他知道晋商富可敌国,但他真的没想到,他们竟然富有到了这个地步!
这笔钱,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可以把神机营扩编十倍,打造成一支真正无敌的铁军。
意味着他可以给九边所有兵镇,都换上最好的装备,发足三年的饷银,让那些骄兵悍将再也找不到任何哗变的借口。
意味着他可以大兴水利,推广新作物,让北方糜烂的灾情,得到彻底的缓解。
有了这笔钱,他脑中那些强国强军的宏伟计划,将不再是空中楼阁。
他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巨大的喜悦几乎要冲昏他的头脑。
但很快,他就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知道,这笔泼天的富贵,既是天赐的甘霖,也是一个足以将人烧成灰烬的火炉。
这笔钱,就是一块扔进饿狼群里的巨大肥肉。
朝堂上下的那些人,闻到这股腥味,一定会疯了一样扑上来。
户部会哭着喊着要充实国库,弥补历年的亏空。
科道言官们会搬出“祖制”,痛陈皇帝与民争利、内帑不应凌驾于国库之上。
各地的总兵、巡抚,会雪片一样地送来奏章哭穷要饷。
甚至连后宫、宗室、勋贵,都会想方设法地来分一杯羹。
如何分配这笔钱?
如何用好这笔钱?
将直接决定他未来的大业,是就此乘风而起,还是会因分赃不均,而引发一场席卷整个帝国的内斗风暴。
朱由检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他心里清楚,介休的仗打完了,但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那是一场看不见刀光剑影,却比任何战场都更加凶险的战争。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
目光在西北的流寇、辽东的建奴、江南的士绅之间,来回巡视。
许久。
他眼中的犹豫与权衡,最终化为一片坚定。
“王承恩。”
“奴婢在。”
王承恩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走出,躬身应道。
“传朕旨意。”
朱由检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所有从山西查抄的现银、黄金,在清点造册之后,立刻由神机营主力,分批押运进京,直接入内承运库。”
“不得有误!”
王承恩心中一凛。
神机营主力押运,直入内承运库。
这意味着,这笔钱将绕开户部、朝臣等所有中间环节,直接送到陛下的手中。
“另外。”
朱由检顿了顿,继续说道:
“召户部尚书毕自严、工部尚书宋应星,以及……兵部尚书袁崇焕。”
“让他们即刻来武英殿,见朕。”
王承恩的心,猛地一跳。
户部管钱,工部管器,兵部管人。
陛下这是……要开始分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