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不是尖锐的疼,是闷钝的、从骨髓里渗出来的那种疼,伴随着冰冷的湿意和颠簸。
林晚最后的意识,还停留在二十一世纪设计院那盏惨白的LEd灯下,cAd图纸上蜿蜒的等高线,和心脏骤然收紧的剧痛。她以为那就是终结。
可此刻,另一种感知强行挤入——是听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粗重的喘息,还有木质车轮碾过碎石的吱呀声。冰冷的液体滴在脸颊上,带着咸涩的味道。
“晚儿……娘的晚儿……再撑撑,就快歇脚了……”
一个沙哑却极力放柔的女声,近在咫尺。有什么粗糙的东西,正小心翼翼地润湿她干裂起皮的嘴唇。
林晚用尽全身力气,才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妇人的脸。约莫四十上下,眉眼依稀能看出往日的秀丽,此刻却布满了风霜和疲惫,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焦虑与绝望。妇人发髻散乱,只用一根木钗勉强固定,身上的粗布衣裙沾满了泥污,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
而自己,正被这妇人半抱在怀里,身下是颠簸行进的车板——不,不是车,更像是一块简陋的木板,被人拖着走。
“醒了?晚儿醒了!”妇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捂住嘴,眼泪扑簌簌掉得更凶。
视线稍移,林晚看到了拖拽木板的人。三个青年男子,衣衫同样褴褛,手脚戴着沉重的木枷,脖子上还套着粗糙的绳索,连成一串。他们轮流用肩膀抵着套在木板前的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崎岖的路上前行。最前面那个年纪稍长,面色沉郁,嘴唇紧抿;中间那个不时回头,眼神里满是担忧;最后面那个最年轻,一边费力拖着,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像一头被迫离群却依旧竖起耳朵的小狼。
一股陌生的记忆,就在这时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进林晚的脑海。
林晚,十六岁,镇北将军林崇山嫡女。父林崇山,追随当今圣上南征北讨的开国功臣,官拜从二品镇北将军,戍守北境十余载,威名赫赫。然月前北境一场突如其来的败仗,损兵折将,丢失一城。捷报与请罪折子尚未抵京,通敌叛国的密奏却先一步摆上了御案。证据“确凿”,龙颜震怒。念其旧功,免死罪,夺爵罢官,抄没家产,全家流放西南三千里,至瘴疠之地滇州戍边,永不得返。
原身自小体弱,骤逢家变,一路惊惧交加,风寒入体,高烧三日,药石罔效,就在方才那一阵剧烈的颠簸和彻骨的寒冷中,一缕芳魂终究散去。再睁开眼的,便是来自千年之后,熬夜猝死在图纸前的土木工程师,林晚。
冰冷的事实让林晚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这离奇的穿越,而是因为这具身体濒临极限的状态和眼下的绝境。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砾,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闷痛,四肢百骸无处不酸软无力。
“水……”她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水,水!快!”妇人,她的母亲苏氏,慌忙朝前喊。
最前面那个沉郁的青年——大哥林坚,立刻停下,沉默地从腰间解下一个脏污的皮囊,小心递过来。苏氏接过,喂到林晚嘴边。
水带着一股土腥味,冰凉,但流入干涸喉咙的刹那,林晚几乎要喟叹出声。她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才勉强压住。
“慢点,晚儿,慢点。”苏氏心疼地拍着她的背。
后面那个最年轻的——三哥林朴,凑过来,脏兮兮的脸上眼睛亮得惊人:“小妹,你感觉怎么样?还冷吗?哥把外衫给你……”他说着就要脱身上那件单薄的、已经破了好几处的外衣。
“胡闹!”旁边传来一声低沉的呵斥,来自中间那个眼神担忧的青年——二哥林实,“你自己都打摆子,还给小妹,添乱!”他嘴上骂着,却把身子往木板边靠了靠,试图挡住侧面吹来的寒风。
林晚看着这三张陌生的、却写满真切关怀的脸,还有怀抱温暖、泪眼婆娑的苏氏,那颗在钢筋水泥都市里冰封了二十多年、从未体会过何为“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她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靠助学贷款和拼命读书才走出来,习惯了独自规划一切,独自承受所有。亲情于她,只是书本上的词汇,是旁人电话里的絮叨,是节日街头橱窗上映出的孤影。
可现在,在这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流放路上,这份沉重、笨拙、甚至自身难保却依旧拼尽全力想要护住她的温暖,如此真实,如此汹涌地包裹了她。
鼻子一酸,视线再次模糊。但林晚死死咬住了下唇,将那股突如其来的软弱逼了回去。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这家人已经够难了,不需要再多一个只会哭泣的累赘。
她是林晚,是二十一世纪独立自强、能啃下最复杂工程项目的土木工程师。绝境求生?她没试过,但她擅长规划和解决问题。而眼下,活下去,让这一家人都活下去,就是她必须面对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项目”。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肺叶,却也让她昏沉的头脑清晰了些许。目光掠过家人沉重的木枷和脖颈间的绳索,望向队伍前后。
这是一支长长的、沉默而绝望的队伍。除了他们林家,前后还有几十号人,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如菜色,神情麻木。押解的官兵大约二十余人,骑着瘦马或步行,手持鞭刀,神色不耐地驱赶着。
队伍正行进在一条荒凉的古道上,两侧是深秋凋敝的山林,远处层峦叠嶂,雾气缭绕,透着说不出的压抑和未知。
流放三千里,西南滇州。林晚在记忆中搜寻着关于这个时代地理的可怜知识,只知道那是边陲,是蛮荒,是瘴疠横行、夷人杂处的不毛之地。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而这具身体,虚弱得恐怕连明天的路都走不完。
就在这时,负责押送他们这一段的官兵头目,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精悍的汉子,骑着马踱了过来,目光扫过木板上的林晚,又看了看气喘吁吁的林家三兄弟和苏氏,眉头拧起。
“磨蹭什么!照这个速度,天黑前到不了驿站,全体受罚!”他的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林坚低头,闷声道:“官爷,小妹她病重……”
“病重?”刀疤头目王虎冷笑一声,“流放路上,死活由命!跟不上,就按逃犯处置!”他扬了扬手中的鞭子,破空声让苏氏恐惧地抱紧了林晚。
林晚心脏一缩,她知道这不是威胁,是随时可能落下的现实。求情没用,示弱只会更糟。
她必须做点什么。
在王虎不耐烦地再次举起鞭子前,林晚用尽力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的脸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但那双刚刚承接了另一个灵魂的眼睛,却异常的清晰和镇定。
“官爷……”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却努力保持平稳,“小女子并非有意拖延。只是若病殁途中,于官爷的押解文书上,恐怕也需多费笔墨解释。能否……允我们稍缓片刻,喂些水药,若能支撑到驿站,也免了官爷麻烦。”
她的话没有哀求,而是陈述利弊。王虎举着鞭子的手顿了顿,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据说病得快死了的林家小姐。印象中,这是个胆小如鼠、遇事只会哭的闺阁女子,此刻看来,倒有几分不同。
他又瞥了一眼虽然落魄却依旧腰背挺直、沉默立于一旁的林崇山——即便戴着枷锁,那股沙场历练出的沉凝气势仍在。王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冷哼一声,鞭子终究没有落下。
“一炷香!就一炷香!然后立刻跟上!”他调转马头,去呵斥其他落后的人。
一炷香,短暂的喘息之机。
苏氏和林家三兄弟都松了口气,惊讶地看向林晚。
“晚儿,你……”苏氏抚摸着女儿汗湿的额头,又是心疼,又是疑惑。
林晚靠在母亲怀里,感受着那细微的温暖,目光却已投向灰蒙蒙的天空和蜿蜒向西南的荒路。
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带着这一家人,在这绝境里,走出一条生路。
一滴温热的泪,终于还是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脏污的衣领上,无声无息。
路还长,而她的“项目”,刚刚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