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月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林锋疲惫的脸，也映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林锋的心，被这句轻声的询问狠狠撞了一下。他没有丝毫犹豫，反手将她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中，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给出了答案。
“我陪你去。”
市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候诊区，嘈杂而拥挤。林锋坐在一排冰冷的塑料座椅上，背挺得笔直，手上捏着那张薄薄的挂号单，仿佛那是什么绝密的军令文件。他一个在青北县说一不二，能让全县官场噤声的县委书记，此刻却和其他焦灼等待的准爸爸们没什么两样，坐立难安。
苏清月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身体的僵硬，嘴角露出温柔的笑意。
“这种感觉，真好。”
她的声音很轻，却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进林锋的耳朵里。他侧过头，看着妻子恬静的侧脸，心中那股因为亏欠而产生的酸涩再次翻涌上来。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不晚。”苏清月摇了摇头，将他的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你回来了，就好。”
“苏清月女士！”
护士的喊声传来。林锋几乎是弹射而起，扶着苏清月，小心翼翼地走进b超室。隔着一道门，他能听到里面仪器发出的轻微嗡鸣。每一秒，都过得无比漫长。
门开了。医生拿着报告单，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放心吧，宝宝很健康，所有指标都发育正常。”
林锋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松了下来。他感觉后背都出了一层薄汗，对着医生，连连点头。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医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幸福的苏清月，忍不住打趣。
“你这个准爸爸，看起来可比孕妇本人要紧张多了。”
林锋的脸难得地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政治算计的笑容，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
走出医院，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林锋牵着苏清月的手，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他感受着妻子手心的温度，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心中做下了一个决定。
“清月，等青北这边的工作彻底走上正轨，我陪你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苏清月抬起头看他，带着一丝调侃。
“你有那个时间吗？林大书记。”
“有。”林锋的回答斩钉截铁，“我一定有。天大的事，也得往后放。”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突兀地，尖锐地响了起来。
这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两人之间温馨的气氛。林锋的身体一僵。他拿出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省委组织部的加密号码。他看了一眼苏清月，后者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他接通了电话。
“小林，是我，国华。”电话那头，传来省委组织部长李国华沉稳的声音。
“李部长，您好。”
“省委主要领导要跟你谈话，关于你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明天上午九点，你到省委组织部来一趟。”
没有商量，只有通知。
“好的，部长。我一定准时到。”
挂断电话，林锋将手机放回口袋，那份刚刚升起的轻松感，已经荡然无存。
苏清月停下脚步，她看着林锋，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没有抱怨，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又要走？”
“只是去省城谈话，很快就回来。”林锋解释道，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有些苍白。
苏清月却笑了，她踮起脚，帮他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你去吧，我在家等你。”
第二天，省委组织部，部长办公室。
李国华亲自给林锋泡了一杯茶，动作不疾不徐。办公室里，只有茶叶的清香和两人平稳的呼吸。
“小林，这次叫你来，是传达省委的决定。”李国华放下茶杯，开门见山。“你在青北的工作，省委是高度肯定的。尤其是在这次风波中，你表现出的政治定力和担当，让很多老同志都刮目相看。”
他顿了顿，看着林锋，抛出了那个决定命运的炸弹。
“经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提拔你为副厅级干部。现在，有两个职位，让你自己选择。”
林锋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面上不动声色。
“请部长指示。”
“第一个选择，”李国华伸出一根手指，“调任清远市，担任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主管全市的经济工作。这个平台有多大，不用我多说。”
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三十五岁的副厅级市领导！这在整个省内，都是坐火箭一样的速度。一步登天，名副其实。
“第二个选择，”李国华伸出第二根手指，“考虑到青北的改革刚刚进入深水区，两千亿的新能源项目也离不开你这个主心骨。你可以选择留任青北县委书记，同时，为了解决你的级别问题，省委决定，任命你兼任新成立的‘省深化基层改革领导小组办公室’常务副主任。这个办公室的主任，是杜书记亲自兼任。”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林锋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两个选择，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去市里，是立刻兑现权力，进入更高层级的牌桌。但代价是，他将离开自己一手打造的权力根基青北县，成为一个在新环境里需要重新站稳脚跟的“新人”。
留在青北，是继续深耕自己的基本盘，将“青北模式”彻底打造成谁也无法撼动的政治资本。级别虽然解决了，但实际权力，在短期内并没有跃升。
良久，林锋抬起头，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李部长，我能问一下，如果我选择去市里，省委打算安排谁，来接任青北县委书记的位子？”
李国华似乎料到他会这么问，微微一笑。
“省委的初步意见，是你一手带出来的陈明同志。”
陈明。
听到这个名字，林锋的心，瞬间定了。那个在他被免职后，独自一人撑起青北，一夜白头的汉子。那个在万人迎接他时，哭得像个孩子的兄弟。
林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然后放下。
“李部长，我选第二个。”
李国华拿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显然没有想到，林锋会放弃那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为什么？小林，你可要想清楚。常务副市长，市委常委，这可比一个县委书记的平台大太多了！你还这么年轻，未来的空间不可限量！”
“我考虑得很清楚。”林锋的回答，平静而坚定。
“第一，青北的改革，刚刚经历了这场风波，人心思定，班子也需要稳定。我如果在这个时候离开，很多刚刚推行的政策，很可能会半途而废。我向青北四十万人民立过军令状，不能食言。”
“第二，”他看着李国华，“陈明同志虽然能力出色，忠诚可靠，但他的经验和手腕，还不足以完全驾驭青北现在的复杂局面。许建国倒了，但他留下的影响还在，那些被改革触动了利益的人，还在暗处盯着。我想再带他一程，把路上的石头，再替他搬掉一些。”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李国华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份错愕，已经转变为深深的欣赏和感慨。多少人为了往上爬，不惜踩着别人的肩膀，用尽各种手段。而他，却为了给下属铺路，为了一个对百姓的承诺，主动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高位。
“好。”李国华重重地点了点头，一锤定音，“我尊重你的选择。省委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他站起身，亲自送林锋到门口。在林锋即将迈出办公室的那一刻，李国华叫住了他。
“不过，小林，你也要有心理准备。”
林锋回过头。
李国华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省里的意思是，让你留在青北，是给你时间，去完成最后的布局和交接。”
“你在青北的时间，最多，再有一年。”
“一年之后，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必须离开。青北需要传承，而不是依赖。而你的舞台，在更高，也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