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锋被免职的第七天。
青北县的天，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市委派来的代理书记姓周，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总是笑呵呵的老好人。他的到来没有带来任何改变，反而让刚刚绷紧的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去。
县政府大楼，常务副县长办公室。
陈明坐在原本属于林锋的位置上，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他被降职了，但代理书记老周不管事，县政府这一摊子，还得他撑着。
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每一份都像一座压在他心头的大山。
一周。
仅仅一周。
整个青北的官场风气，仿佛坐上了时光机，正在飞速倒退回林锋来之前的样子。
迟到早退的人多了，办公室里看报喝茶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递上来的文件里，错别字和敷衍了事的套话也卷土重来。
陈明狠狠摁灭了烟头。
他知道，有些人，在等。
等林锋彻底倒台，等新的县委书记来拨乱反正，等他们失去的一切，重新回到他们手中。
县政府常务会议。
会议室里，气氛懒散。
新上任的商务局代理局长王平，慢悠悠地翻着文件。他是接替之前被林锋当场免职的老孙的，一个在乡镇熬了二十年的老油条。
“陈县长，”王平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开口，“最近下面同志们反映，前段时间的工作强度太大，大家普遍感到很疲劳。我看，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步子放慢一点，稳一稳？”
他瞥了一眼陈明，继续说道：“毕竟，瞎折腾，容易出问题嘛。”
瞎折腾？
这三个字，像一根钢针，狠狠扎进了陈明的心里。
林锋和他们这群人赌上一切的改革，在这人嘴里，成了瞎折腾。
“王平同志！”陈明一掌拍在桌子上，厚实的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巨响，“什么叫瞎折腾？青北县Gdp增速全省第一，是瞎折腾吗？两千亿的新能源项目落地，是瞎折腾吗？几万名工人有了工作，几千个孩子回到新修的学校上课，这也是瞎折腾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王平却不慌不忙，嘴角带着一丝嘲讽。
他扶了扶眼镜，幽幽地飘来一句。
“陈县长，您别激动。”
“我们当然知道改革的成绩来之不易。可我就想问一句，如果林书记的路线真的那么正确，他……怎么会被免职呢？”
话音落下。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陈明身上。
这是一个死结，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谁也无法解开的死结。
是啊，你再正确，再有成绩，可你的领头人，被免职调查了。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确。
陈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不是愤怒，是羞辱。
他第一次发现，没有了林锋，他甚至连一个倚老卖老的局长都压不住。
会议不欢而散。
回到办公室，陈明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
是苏氏集团新能源项目组的负责人。
“陈县长，我们这边……出了点问题。”对方的语气很犹豫，“集团总部派来的几个核心技术专家，说……说青北县现在的政治环境不稳定，正在考虑……撤回。”
撤回？
陈明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是釜底抽薪！
“我……”
他刚想说点什么，电话那头却换了一个人，一个清冷而强势的女声，瞬间穿透了听筒。
是苏雨薇。
“陈县长，集团内部有些不同的声音，我会处理。”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转告他们，谁敢在这个时候提撤资，现在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项目，必须继续。”
“嘟……”
电话被挂断了。
陈明握着听筒，手心里全是冷汗。他很感激苏雨薇的力挺，但心里却更加苦涩。
他明白，现在能镇住场子的，是苏雨薇个人的威信和苏氏集团的霸道，而不是他这个代管政府的常务副县长，更不是摇摇欲坠的青北县政府。
墙倒众人推。
坏消息接踵而至。
组织部长程凯推门进来，这位一向冷静的理论家，此刻也是一脸的凝重。
“老陈，情况不妙。”程凯把一份文件递给他，“我下面的人汇报，我们提拔上来的那批年轻干部，人心散了。”
“什么？”
“那帮老家伙官复原职后，开始在单位里排挤、打压我们的年轻人。有人私下里说风凉话，说‘看吧，跟着林疯子，没有好下场’，说‘还是老前辈说得对，在体制里，不出事比做对事更重要’。”
程凯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召集他们开了几次会，想给他们打打气，告诉他们要相信组织，相信真相。可是……效果甚微。”
陈明看着程凯，这个当初意气风发，想用制度为青北“立宪”的年轻人，此刻眼神里也充满了迷茫。
是啊，连他们的主心骨林锋都被“组织”调查了，你让他们怎么去“相信组织”？
这天晚上，陈明没有回家。
他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夜。
一周。
他已经连续一周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宣传部长方海燕端着一杯热咖啡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陈县长，”方海燕把咖啡放到他手边，声音里带着担忧，“你得撑住。现在青北的局面，全靠你了。如果你倒了，青北就真的乱了。”
陈明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这位干练的女部长，忽然苦笑了一下。
“撑住？”
他拿起那杯咖啡，滚烫的液体灼得他手掌生疼，可他却毫无知觉。
“海燕同志，我知道我必须撑住。”
“但我……我真的撑不住了。”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自我怀疑。
“林书记在的时候，不管多大的难题，多复杂的局面，他一个眼神，一句话，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整个青北，就像一台上了最强引擎的战车，所向披靡。”
“现在他不在了，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才真正明白……我跟他，到底差得有多远。”
“我甚至……连他留下来的这个摊子，都守不住。”
他说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方海燕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在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的绝望时。
“砰！”
办公室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
秦璐，一身警服，头发凌乱，一只手臂上还缠着来不及更换的纱布，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她的脸上，带着伤未痊愈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足以烧毁一切的火焰。
她无视了在场的所有人，径直冲到陈明的办公桌前，将一份文件重重地拍在桌上。
“陈县长！”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惊雷，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炸响。
“我找到证据了！”
“林书记……他是被陷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