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青北县委书记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
林锋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新能源产业园二期规划图上,手中的红笔圈点勾画,每一笔都关系着青北未来十年的走向。
桌上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震动,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随手接起,另一只手还在图纸上移动。
“喂。”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母亲压抑着、几近崩溃的哭声。
“儿子……你爸……你爸他……”
林锋的动作瞬间凝固,红笔从指间滑落,在图纸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妈!您别急,慢慢说,爸怎么了?”
“他……他突发心梗,正在县医院抢救……医生……医生说情况很危险……”
“轰”的一声,林锋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前一秒还在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县委书记,这一刻只是一个快要失去父亲的儿子。
他甚至听不清母亲后面还说了什么,只剩下那几个字在耳边反复轰鸣。
心梗,抢救,危险。
“妈,您别怕,我马上回来!马上!”
他几乎是吼着挂断了电话,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冲。
他冲得太猛,椅子被撞得向后翻倒,砰的一声巨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可他已经顾不上了。
车子在深夜的国道上疾驰,引擎声里满是焦急。
三百公里的路,林锋只恨不能一步跨过。
他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车窗外的夜景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急速向后倒退。
他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回着一幕幕过往的画面。
小时候,在村口的土路上,父亲扶着他的自行车后座,粗糙的大手稳稳地托着他。
“儿子,摔倒了不要怕,爬起来继续骑,男人嘛,就得摔打着才能长大。”
上大学时,在拥挤的火车站,父亲将一个装着热乎乎煮鸡蛋的布包塞进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
“锋儿,到学校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将来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他决定放弃京城的工作,申请去最偏远的乡镇时,所有人都反对,只有父亲闷着头抽完一袋烟,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去吧,爸支持你。男人就该顶天立地,为老百姓做点实事,这辈子才没白活。”
还有不久前,那两个凶徒闯入老宅,父亲用那杆老猎枪的枪托,将其中一人砸得头破血流,像一头护崽的雄狮,牢牢护住身后的母亲。
一幕幕,一桩桩。
父亲的教诲,父亲的支持,父亲如山一般沉默而坚实的背影。
这些年,他从青云镇长到青北县委书记,一路披荆斩棘,一路高歌猛进,成了别人口中的“改革先锋”,成了省里看重的“年轻干才”。
他以为自己给父母争了光。
可他陪他们的时间呢?
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去,也都是来去匆匆,吃顿饭就走。
他总说,等忙完这阵子就回来看您。
可基层的工作,哪有忙完的时候。
他以为来日方长,却忘了父亲已经快七十岁了,鬓角的白发一年比一年多。
愧疚,像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地割着他的心脏。
眼泪,终于没能忍住,顺着他坚毅的脸颊滑落,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爸,对不起。
这些年,我陪您的时间太少了。
如果这次您有个三长两短,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凌晨一点。
县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外。
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林锋终于看到了母亲。
仅仅几个小时不见,母亲仿佛老了十岁,原本挺直的腰杆佝偻着,满脸都是泪痕,靠着墙壁,整个人摇摇欲坠。
“妈!”
林锋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母亲冰冷的手臂。
“爸怎么样了?”
母亲看到他,强忍的泪水再次决堤,她抓着儿子的胳膊“儿子,你可算回来了……医生说……医生说……”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恰好从监护室里走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您是病人的家属?”
“我是他儿子。”林锋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沙哑。
“病人送来得还算及时,刚刚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的话让林锋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还需要在监护室观察至少一个星期。这段时间,需要有家属多陪陪他,跟他说说话,对他的恢复有好处。”
“好,好,我会一直陪着他。”林锋连连点头,像一个抓住了救命稻草的人。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秘书陈明的号码。
林锋走到走廊尽头接起,陈明焦急的声音传来。
“林书记,不好了,刚刚接到省委办公厅的紧急通知,明天上午九点要召开全省深化改革工作视频会议,杜书记点名要您做主旨发言……”
林锋的大脑嗡的一声。
他转过头,看着监护室那扇紧闭的门,门上那块小小的玻璃窗里,能看到父亲插着各种管子,毫无声息地躺着。
他又看了看另一边,母亲正无助地抹着眼泪。
一边是生养自己的父亲,一边是省委书记亲自点名的政治任务。
去,还是不去?
这个选择,像两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挂断电话,他走回母亲身边。
母亲显然也听到了电话的内容,她擦干眼泪,强撑着站直了身体。
“儿子,是单位有事吧?你去吧,你爸这边有我呢。”
“妈,我不走。”林锋摇了摇头,声音坚定。
“傻孩子!”母亲拍了他一下,眼眶又红了,“你爸要是醒了,知道你因为他耽误了工作,非得气得再犯病不可!那是正事,是全省的大事!去吧,妈一个人守得住。”
林锋看着母亲故作坚强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妈,我先陪爸一晚。明天一早我赶回去开会,发言一结束,我立刻就回来。”
凌晨三点。
监护室里,各种仪器发出单调而有规律的“滴滴”声。
林锋穿着无菌服,搬了张椅子,就坐在父亲的病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苍白的脸。
突然,心电监护仪的波形出现了一阵轻微的波动。
父亲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他看到了守在床边的林锋。
一丝微弱的笑容,浮现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儿……儿子……来了……”
“爸!我在!我就在这儿!”林锋猛地站起来,俯下身,紧紧握住父亲那只插着输液管、冰冷的手。
父亲费力地喘息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开口。
“别……别因为我……耽误……工作……”
“青北……青北那么多人……等着你……”
林锋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父亲的手背上。
“爸,您别说话了,好好养病,工作不重要……”
父亲却好像没听见,他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欣慰而骄傲的光。
“儿子……爸……爸为你骄傲……”
“你……是个好干部……”
说完这句,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头一歪,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林锋握着父亲的手,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巨大的悲伤和愧疚吞噬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回过头,看到了苏清月。
她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医院,也换上了无菌服,俏丽的脸上写满了心疼。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护士站借来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递到他面前。
“傻瓜,我们是夫妻。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
“喝点热水,别把自己累倒了。”
林锋接过那杯热水,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有一股暖流,从胃里,一直流淌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