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凯没有食言。
他上任后的第一个月，办公室的椅子几乎没坐热过。整个人就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在青北县的各个乡镇和县直单位之间连轴转。
他不像个领导，更像个做田野调查的学者。不听汇报，不看材料，就搬个小马扎，跟基层干部一对一地聊天。从工作困境聊到家庭生活，从个人抱负聊到对单位的看法。
组织部的老人们起初还抱着看笑话的心态，觉得这个博士部长就是作秀，三分钟热度。可一个月下来，程凯带回来三大本密密麻麻的访谈笔记，和一张覆盖全县科级干部的“人才画像图谱”。
这天深夜，程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那张图谱和近两年的干部考察档案，一遍遍地比对。
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好几个在访谈中表现平平，甚至有些庸碌的干部，在最终的考察档案里，评语却是“能力突出，业绩优秀”。而另一些口碑不错，有群众举报信，但在程凯看来只是因为做事得罪了人的干部，考察结论却是“群众基础薄弱，有待观察”。
所有的疑点，最终都指向了一个名字——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赵卫国。一个在组织部干了十五年，还有两年就要退休的老资格。
程凯合上档案，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把干部科长叫了进来。
“小王，这几份档案，都是赵副部长最后经手的？”
干部科长接过档案，只看了一眼，便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程凯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他出去了。
第二天，程凯约了档案里一个“提拔”最蹊跷的科长谈话。
办公室里，茶香袅袅。
“小李啊，别紧张，就是随便聊聊。”程凯亲自给他倒了杯茶，语气温和得像个邻家大哥。“最近工作怎么样？上次提拔之后，感觉压力大不大？”
那个姓李的科长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着。“还……还好，感谢组织培养。”
“你的提拔过程，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想跟我分享一下吗？”程凯像是闲聊家常。
“没……没什么特别的……”李科长眼神躲闪，额头开始冒汗。
程凯不再说话，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银行流水单，轻轻推到他面前。
“去年三月十二号，这笔五万块的转账，是给谁的？”
李科长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我……我这是……这是按规矩办事……”他结结巴巴地辩解。
“规矩？”程凯的语气依然平淡，但镜片后的眼睛里，却透出一股寒意。“什么规矩？是党纪国法的规矩，还是送钱上位的规矩？”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李科长的心理防线。
他“噗通”一声从沙发上滑了下来，几乎是带着哭腔：“程部长，我说，我全都说！是……是老赵！是赵副部长！他说考察流程走到他那儿了，我不表示一下，考察结果就不好看……他说这是部里的老规矩！”
程凯的眼神，冷得像冰。
一个下午，他用同样的方法，连续谈了三个人。
结果，如出一辙。
一份由赵卫国主导，涉及十二名干部，总金额高达五十万的“卖官”网络，清晰地浮现在程凯面前。
当天深夜十一点。
林锋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程凯敲门走了进来，将一叠厚厚的材料放在林锋桌上。
“林书记，我查到组织部副部长赵卫国的问题了。”
林锋放下手中的文件，抬起头。“说。”
“他利用干部考察的职权，收受了十二名干部的好处费，共计五十万，帮他们美化考察材料，获取提拔。”程凯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
林锋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立即停职，移交纪委。”程凯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老赵在组织部干了十五年，树大根深，关系盘根错节。动他，会有不小的阻力。”林锋提醒道。
“我知道。”程凯推了推眼镜，“但如果这个毒瘤不除，组织部的水就永远是浑的。我们提拔再多有能力的年轻人，也会被这种风气带坏。您把我调到青北，就是让我来改变这种风气的。如果我怕得罪人，那我不配当这个组织部长。”
林锋看着眼前这个书卷气十足，骨子里却无比刚硬的博士，沉默了几秒。
他猛地一拍桌子。“好！”
他拿起电话，按了一个内线号码。
“秦璐，你进来一下。”
几秒钟后，一身警服，英姿飒爽的秦璐推门而入。显然，她一直在门外待命。
“林书记。”
“秦璐，”林锋的语气不容置疑，“立即对组织部副部长赵卫国采取措施！协同纪委的同志，今晚就动手！不要给他任何销毁证据、串通口供的机会！”
“是！”秦璐一个标准的敬礼，转身就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你就不怕得罪人？”林锋转头问程凯。
程凯平静地回答：“林书记，您把我从省城调下来，不就是为了干这个吗？”
林锋笑了。“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
深夜十一点半，赵卫国家。
书房的灯还亮着。
五十五岁的赵卫国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正在书房里疯狂地翻箱倒柜。他白天听说了程凯在找人谈话，一种不祥的预感就笼罩心头。他必须销毁证据，尤其是那个记录着所有送礼人名单和金额的笔记本。
“砰！”
书房的门被一脚踹开。
秦璐带着两名便衣警察，如神兵天降，出现在门口。
“赵卫国，别动！”
赵卫国吓得魂飞魄散，手里死死攥着一个黑色的硬壳笔记本，正想往窗外扔。
秦璐一个箭步上前，精准地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拧，笔记本就脱手飞出，被另一名警察稳稳接住。
“人赃并获。”秦璐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赵卫国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第二天一早，程凯召开了组织部全体干部职工大会。
会场里，气氛压抑得可怕，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赵卫国的位置，空着。
“同志们，赵卫国的问题，相信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说了。”程凯站在台前，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说清楚。”
“从今往后，在青北县组织部，干部选拔任用，只有一条规矩，那就是公开、公正、透明！”
“谁要是还想拿组织工作当生意做，拿人民赋予的权力当筹码，去换那点不干净的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人的脸。
“赵卫国，就是你们的榜样！”
话音落下，会场里一片死寂。
散会后，一位资格很老，快要退休的副部长，找到了林锋的办公室，话里话外都在抱怨。
“林书记，程部长这新官上任三把火，是不是烧得太旺了点？老赵毕竟是部里的老人了，这么搞，底下人心惶惶，影响团结啊……”
林锋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团结？搞利益交换，卖官鬻爵，也叫团结？”
“这把火，不是太旺了，是烧得还不够旺。”
林锋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初升的太阳。
“老同志，你记住，在青北，该烧的火，就必须得烧。”
“程部长，做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