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青云镇，像个蒸笼。
破旧的桑塔纳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扬起一片黄尘。林锋握着方向盘，目光掠过窗外荒凉的景象——歪斜的电线杆、斑驳的墙壁、零星几个蹲在路边树荫下打盹的村民。
这就是青云镇，全省挂了号的贫困镇。
三个月前，他还是北大的硕士高材生，导师极力劝他留校。但那个夜晚，父亲——一位戍边三十年的老军人，在电话里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锋儿，书房左边抽屉，最下面有个笔记本。”
笔记本里，是父亲年轻时在基层工作的日记。泛黄的纸页上，一笔一画记录着那个年代基层干部的艰辛与坚守。
“今天又走访了三十户村民，老张家的屋顶漏雨，答应明天带人去修...”
“扶贫款终于下来了，连夜召开村委会，必须一分不少发到群众手里...”
合上笔记本的刹那，林锋做了决定。
他要来基层，来这个最穷、最乱、最需要改变的地方。
“吱呀——”
桑塔纳在镇政府大院门口停下。锈迹斑斑的铁门上，“青云镇人民政府”的牌子歪斜着，漆皮剥落。
“喂！干什么的？”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敞着怀的中年男人从门卫室晃出来，嘴里叼着烟，上下打量着这辆破旧的桑塔纳。
林锋推门下车，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身形挺拔，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校园里带来的书卷气，但眼神深处，是军人家庭磨砺出的坚毅。
“我是新来的镇长，林锋。”
保安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吐出一口烟圈：“新镇长？就你？小子，吹牛也不打打草稿！我们这再穷也是个镇政府，不是你玩过家家的地方！”
他围着林锋转了一圈，眼神轻蔑：“看你这样，大学刚毕业吧？知道我们这是什么地方吗？赶紧走，别挡道！”
林锋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保安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声音拔高了几分：“看什么看？让你走没听见？再不走，别怪我动手撵人！”
正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驶来，按了按喇叭。
保安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小跑着过去开门：“刘镇长，您回来啦！”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胖硕的脸，油光满面，正是副镇长刘豹。他瞥了一眼林锋和他的破桑塔纳，眉头皱起：“怎么回事？大门口堵着像什么话！”
“刘镇长，这小子冒充新来的镇长，我正要撵他走呢！”保安邀功似的说道。
刘豹这才正眼看向林锋，眼神中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早就听说要来个新镇长，还是个北大硕士，心里本就憋着火。他刘豹在青云镇经营十几年，好不容易把前任挤走，本以为能顺理成章上位，没想到空降来个毛头小子。
“你就是林锋？”刘豹靠在椅背上，连车都没下，“我是刘豹，分管办公室。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但青云镇情况复杂，不是你读几本书就能搞明白的。既然来了，就先熟悉熟悉情况吧，别急着指手画脚。”
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老赵，带他去办公室。就二楼尽头那间，之前堆杂物的，收拾出来没？”
保安老赵连忙点头：“收拾了收拾了。”
刘豹嗯了一声，升上车窗，黑色轿车径直开进大院。
老赵转过头，态度更加倨傲：“听见没？算你运气好，刘镇长发话了。车停边上，别挡着领导的路！跟我来！”
林锋自始至终，脸色平静。他锁好车，从后备箱拿出一个简单的行李包，跟在老赵身后。
镇政府办公楼只有三层，墙皮脱落，走廊昏暗，弥漫着一股霉味。沿途几个办公室门开着，里面的人探头探脑，眼神各异——有好奇，有漠然，更多的是看笑话似的戏谑。
“喏，就这间。”老赵推开二楼尽头一扇破旧的木门，灰尘扑面而来。
房间里只有一张掉漆的木头桌子，一把摇晃的椅子，连个文件柜都没有。窗户玻璃碎了一角，用胶带粘着。
“咱们镇条件差，林镇长将就一下吧。”老赵语气带着幸灾乐祸，“没事我就先走了，还得去门口看着。”
林锋放下行李，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荒败的大院，和远处低矮、破旧的民房。
他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喂，秦队？我，林锋。对，到了。有点小情况，可能需要你帮个忙...嗯，好，谢了。”
电话很短，不到一分钟。
老赵在楼下门卫室，翘着二郎腿，跟人打电话吹嘘：“...来了个愣头青，被刘镇长一句话就打发了，屁都不敢放一个！我看啊，待不了三天就得滚蛋...”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警笛声。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老赵一愣，探头往外看。
只见镇政府大门外的土路上，三辆警车排成一列，风驰电掣般驶来，车顶警灯闪烁，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小镇午后的沉闷。
警车没有丝毫减速，直接冲开半掩的铁门，鱼贯驶入镇政府大院，“嘎吱”几声，整齐地停在了办公楼前。
车门打开，七八名身着夏季执勤服、装备整齐的警察利落地下车，动作干练，神情肃然。为首一人，正是青北县公安局治安管理大队大队长秦璐。她身材高挑，齐耳短发，帽檐下的眼神锐利如刀，夏装警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一下，整个镇政府都被惊动了。
各个办公室的窗户纷纷打开，探出无数脑袋。楼下也迅速聚集起一些工作人员，交头接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豹也慌慌张张地从自己的办公室跑出来，看到楼下的阵仗，脸色微变。
秦璐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青北县公安局治安大队，执行公务！请问林锋镇长在哪？”
林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二楼尽头那扇破旧的窗户。
林锋不紧不慢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手扶着斑驳的栏杆。
“秦队，辛苦了。”他语气平静。
秦璐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林镇长！接到上级指示，青北县公安局治安大队近期将全力配合青云镇政府，开展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专项行动！大队长秦璐，向您报到！请指示！”
声音洪亮，回荡在寂静的大院里。
这一刻，整个镇政府鸦雀无声。
刘豹张着嘴，脸色由红转白，额头渗出冷汗。
保安老赵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二楼那个年轻的身影。
所有原本带着轻视、观望眼神的工作人员，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畏惧。
林锋的目光缓缓扫过楼下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面如土色的刘豹和抖如筛糠的老赵身上。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压力，清晰地传遍整个大院：
“从今天起，我来这里，不是做客的。”
“青云镇的天，该变一变了。”
风吹过，破旧的铁门发出吱呀的声响，仿佛是这个积弊已久的小镇，发出的第一声呻吟。
楼下，秦璐带来的干警们身姿笔挺，如同一杆杆标枪。
楼上，年轻的镇长负手而立，身后是破碎的玻璃和满屋尘埃。
镇政府大院里，梧桐树上的知了不知何时停了鸣叫。
一片死寂中，不知是谁低声喃喃了一句：
“阎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