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进入第二周时,天气愈发寒冷,平京电影学院老校区的梧桐树枝桠光秃秃地刺向灰白天空。
清晨七点,呵气成霜,《合伙人》剧组已经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张既白裹着厚重的军大衣,站在老印刷室改造的印刷厂拍摄场景外,看美术组做最后的调整。
今天要拍成东青勤工俭学的戏份,这个位于学校角落的小印刷厂,机器轰隆,油墨气味刺鼻,正是八十年代校园里典型的一隅。
“导演,张一谋导演那边来电话了。”
韩延拿着手机快步走来,压低声音,“他今天上午想过来探班,问方不方便。”
张既白微微一怔。
自从上次《三枪》风波后,他与国师通过一次电话,对方表达了想来看看的意愿。张既白当时以为这只是客套,没想到国师真的放在心上,而且来得这么快。
“具体几点?”
张既白问。
“说十点左右到,就看一会儿,不打扰拍摄。”
韩延顿了顿,“导演,咱们要不要准备一下?毕竟是国师……”
张既白摆摆手:“不用特别准备。我们按正常流程拍,该怎样就怎样。张导是来看拍电影的,不是来看表演的。”
话虽如此,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不到半小时,整个剧组都知道了张一谋要来探班。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工作人员动作更轻了,说话声音更小了,连演员们化妆时都多了几分郑重。
“既白,国师真要来?”
王渤趁着补妆间隙凑过来,“我有点紧张怎么办?他可是我偶像。”
“正常拍就行。”
张既白拍拍他的肩,“渤哥,你是成东青,不是王渤。记住这一点。”
顾含也轻声问:“哥哥,我要不要重新准备一下苏梅的戏?”
“不用。”
张既白看着她,“你今天拍的是苏梅在图书馆写论文的独角戏,难度不大。按我们昨天排练的来,专注于角色,其他不要想。”
话虽这么说,但张既白自己心里也有一丝波澜。
张一谋,这个名字在华夏电影界重若千钧。
从《红高粱》到《活着》,从《英雄》到奥运会开幕式,他几乎以一己之力定义了某个时期的华夏电影美学。
虽然《三枪》遭遇滑铁卢,但无人能否认他在华语影坛的宗师地位。
这样一个人物要来探自己的班,说完全平静是假的。
上午九点五十分,印刷厂内的戏份拍完一条,正在调整机位准备下一条。张既白刚给王渤讲完戏,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他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几个人的陪同下,正穿过片场外围朝这边走来。
张一谋。
他比电视上看起来更清瘦些,穿着黑灰色羽绒服,戴一顶灰色鸭舌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没有前呼后拥,只有两三个助理模样的人跟着,姿态低调得像个普通来访者。
张既白放下对讲机,迎了上去。
“张导,欢迎您。”
他伸出手。
“既白,打扰了。”
张一谋握住他的手,力道适中,手掌温暖,“你们继续拍,不用管我。我就看看,学习学习。”
话虽如此,整个片场还是不自觉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位导演身上,一位是功成名就的宗师,一位是风头正劲的新锐。
“正好这条拍完,在调整。”
张既白侧身示意,“张导里面请。”
两人走进老印刷室改造的印刷厂。
场景还原得很到位,老式印刷机、堆叠的纸张、墙上的生产计划表、工人休息用的搪瓷缸子……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八十年代的质感。
张一谋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细。他在一台老式印刷机前停下,伸手摸了摸机器表面的铁锈,又低头闻了闻油墨的味道。
“这油墨选得好。”
他忽然说,“八十年代的油墨就是这个味儿,刺鼻里带点甜。很多剧组用新油墨,味道不对。”
张既白有些惊讶:“张导对油墨也有研究?”
“以前拍片的时候,在印刷厂取过景。”
张一谋转身,帽檐下的眼睛很亮,“那时候为了找对的感觉,在印刷厂待了半个月。工人怎么操作机器,怎么搬纸,手上的油墨怎么洗都洗不掉……这些细节,观众可能注意不到,但少了就不对。”
这番话让在场的工作人员都肃然起敬。这才是真正的大师,连最微小的细节都苛求完美,绝不放过。
“既白,你们今天拍什么戏?”
张一谋问。
“男主成东青勤工俭学,在印刷厂打工。”
张既白指向拍摄区域,“他白天上课,晚上来这里干活,赚生活费。这场戏要表现他的吃苦耐劳,也要暗示他未来的商业嗅觉。他在搬纸的时候,会观察印刷流程,思考怎么提高效率。”
张一谋点头:“这个设计好。人物的特质要在细节里展现,不是靠台词说出来的。”
这时,托比走过来,用生硬的国语跟张既白说了几句灯光调整的事。
张一谋听得很认真,等托比说完,他问:“你是这部戏的摄影指导?”
托比这才注意到张一谋,愣了一下,随即认出来,激动地说:“张导!我是托比·奥利佛,我们之前没见过,但我看过您所有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摄影太美了!”
张一谋微笑:“谢谢。你刚才说的侧逆光想法很好,这种光线能突出人物轮廓,又保留环境质感。”
托比更激动了,开始详细解释自己的灯光设计。
张一谋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或提问,两人竟就摄影技术聊了起来。
老谋子自己就是摄影出身,他对画面方面,出了名的要求高。
张既白在一旁看着,心里感慨。这就是真正大师的气度,不摆架子,不吝赐教,对电影本身的热情超越了一切。
聊了十来分钟,张一谋才想起什么,对张既白说:“既白,你们继续拍。我找个地方坐着看,不影响你们。”
“那边有监视器,张导可以坐那儿。”
张既白引他到导演监视器旁。
张一谋坐下,立刻进入工作状态。他身体前倾,眼睛紧盯着屏幕,那专注的神情和片场任何一个导演没有区别。
“各部门准备,第五场第三镜,Action!”
场记板落下,拍摄开始。
王渤饰演的成东青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正费力地将一摞沉重的纸张搬到推车上。他的动作笨拙但认真,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镜不时滑下,他就用肩膀顶一下推回去。
印刷机轰隆作响,油墨气味弥漫。成东青在噪音和异味中工作,眉头紧锁,但眼神清明。他不仅是在搬纸,更在观察,在思考。
一个老师傅走过来,粗声说:“小子,动作快点!这批教材明天要送出去!”
“好的,陈师傅。”
成东青应道,加快动作。但在搬下一摞纸时,他忽然停下来,指着印刷机说:“师傅,这个进纸口角度是不是不对?每次进纸都会卡一下,耽误时间。”
老师傅一愣,凑过去看:“哟,还真是。你小子眼睛够毒啊!”
“我算了算,”
成东青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数字,“如果调整角度,每小时的印刷量能提高15%。我画了个草图,您看看……”
“咔!”
张既白喊停。
他走到王渤面前:“渤哥,掏本子那个动作太急了。成东青这时候是犹豫的,他一个临时工,指出老师傅的问题需要勇气。你掏本子前,应该先看一眼老师傅的反应,确认他不会生气。”
王渤想了想:“导演,我再调整一下。”
“还有,本子上的字,虽然镜头不会特写,但你自己要知道写的是什么。是计算公式,还是草图?这个细节要真实。”
“明白。”
第二条开拍。
这一次,王渤的表演细腻了很多。
在指出问题前,他先迟疑了一下,偷偷观察老师傅的表情。确定对方没有不悦,才小心地掏出本子。掏本子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我可能越界了的不安。
“好,这条过了。”
张既白说完,转头看向张一谋,“张导觉得怎么样?”
张一谋一直盯着监视器,这时才抬起头:“很好。王渤的表演很有层次,从笨拙到专注,从犹豫到鼓起勇气,过渡很自然。特别是那个掏本子的细节,观众可能不会注意,但有了这个细节,人物就立住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既白,你刚才的指导很到位。很多导演只会说再来一遍,说不清问题在哪里。你能精准指出表演的细微差别,这是功力。”
“张导过奖了。”
张既白谦逊道。
“不是过奖,是实话。”
张一谋站起身,环视片场,“你们这个团队很专业,从美术到摄影到表演,都在水准之上。更难的是,大家都在一个创作状态里,这很难得。”
这时,顾含化好妆过来,准备下一场图书馆的戏。看到张一谋,她有些紧张,恭敬地打招呼:“张导,您好!”
张一谋打量着她,眼神温和:“你就是顾含?演苏梅?”
“是。”
“妆化得不错,有那个年代女大学生的样子。”
张一谋走近两步,仔细看她的造型,“马尾辫的高度、衬衫的领子、裙子的长度……都很准确。但你走路的样子可以再调整一下。”
顾含一愣:“走路?”
“对。”
张一谋做了个示范,“那个年代的女知识分子,走路不会完全昂首挺胸,也不会低头含胸。她们是微微低头,但背挺直,目光平视前方。这种姿态里有谦逊,也有自信。”
他走了几步,姿势果然有种特殊的韵味,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知识女性气质。
顾含试着模仿,但总有些别扭。
“不要刻意模仿我。”
张一谋笑了,“去找那个感觉。想象你是苏梅,你读过很多书,有自己的思想,但在那个男性主导的社会里,你又有一种下意识的收敛。这种矛盾体现在姿态上,就是那种微妙的平衡。”
这番话让顾含陷入沉思。她闭上眼睛,想象苏梅的世界,再睁开眼睛时,走路的姿态自然发生了变化。
张一谋点头:“对了,就是这个感觉。既白,你找了个好演员。”
张既白微笑:“是她自己悟性好。”
接下来拍图书馆的戏,张一谋全程安静观看。
顾含显然受到了启发,表演更加细腻自然。她饰演的苏梅坐在窗边写论文,阳光透过玻璃洒在纸上,她的侧影沉静而优美,手指握笔的力度,翻页时的轻柔,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
拍完这条,张一谋轻轻鼓掌:“好。既有形式美,又有内在的情感支撑。这种戏最难拍,容易流于表面。但顾含处理得很好,既白你的调度也很克制,没有滥用特写去煽情。”
中午休息时,张既白邀请张一谋在剧组的临时餐厅吃饭。
说是餐厅,其实就是印刷厂场景隔壁的空房间,摆了几张折叠桌,饭菜是附近餐馆送来的盒饭。
张一谋毫不介意,拿了份盒饭就坐下,吃得津津有味。
“张导,条件简陋,不好意思。”
张既白说。
“这有什么。”
张一谋扒了口饭,“拍《红高粱》的时候,我们在高粱地里吃饭,风一吹满嘴灰。拍电影就是这样,哪有那么多讲究。”
这话拉近了距离。几个年轻工作人员原本不敢靠近,现在也围坐过来,听两位导演聊天。
“既白,我看了你拍的《秘密》。”
张一谋忽然说,“时空穿越的爱情故事,很多人拍过,但你能拍出新意,很不容易。特别是那个结尾,那张旧相片的镜头,让我想起了《八月照相馆》。”
“张导过奖了。《八月照相馆》是经典,我不敢比。”
“不是比,是说那种情怀。”
张一谋放下筷子,神情认真,“电影说到底,是拍给人心看的。技术会过时,潮流会变化,但能打动人心的东西永远在。你的电影里有这种东西,这很难得。”
张既白没想到国师会给出这么高的评价,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张一谋继续说:“我这些年拍了很多大片,《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市场要求大制作,大场面,我也在探索华夏电影的商业化道路。但有时候会迷茫,电影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他看向窗外的片场,那里工作人员正在为下午的戏做准备。
“今天来你这儿,看到你们这样安静地拍戏,演员认真琢磨角色,美术抠每一个细节,摄影研究每一束光,这让我忽然想起了我自己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拍《红高粱》,我们在东山省高密,为了等一片合适的云彩,整个剧组等了两天。那时候没这么多钱,没这么多设备,但就是有股劲,就是有股想拍出好东西的劲。”
张既白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这位前辈话语里的真诚,那是一种历经辉煌后的反思,一种对电影初心的回望。
“张导,《三枪》……”
张既白斟酌着开口。
“《三枪》确实失败了。”
张一谋坦然接话,“我想尝试新东西,想突破自己,但没找对方向。喜剧和悬疑的融合,黑色幽默的尺度,这些都没把握好。你的批评是对的,那篇报道我看了,说得很专业。”
他笑了笑:“既白,你不用避讳。失败就是失败,导演要有承认失败的勇气。我拍了三十多年电影,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但每一次失败都是一堂课,告诉我下次该怎么做。”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动容。
以张一谋的地位,完全可以无视批评,但他却如此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失误,这种气度令人敬佩。
“张导,我那天说话太直了,应该更委婉些。”
张既白说。
“不用委婉。”
张一谋摇头,“电影圈需要说真话的人。大家都客客气气,你好我好,但作品不会说谎。观众用脚投票,市场用票房说话。既白,你要保持这种直率,这是对电影负责。”
午饭在深入的交流中结束。
张一谋没有离开,而是继续留在片场,看下午的拍摄。
下午要拍的是成东青、孟晓骏、王阳三人在宿舍的夜戏,一场关于理想与现实的激烈争吵。
这是电影前半段的一个情感爆发点,难度很大。
张既白有些压力。国师在场,演员们明显更紧张了,连一向沉稳的段亦宏都有些放不开。
“大家放轻松。”
张既白在开拍前对演员们说,“张导是来看我们拍电影的,不是来考试的。我们按排练的来,专注于戏,专注于人物关系。”
话虽如此,第一条还是没过。
王渤的台词说快了,段亦宏的反应慢了半拍,陈柏林的表情过于夸张。
“停。”
张既白走到三人面前,“我知道你们紧张,但这场戏的精髓就在于真实。你们是兄弟,吵架是真情实感的爆发,不是表演出来的情绪。忘记镜头,忘记监视器,甚至忘记张导在看。你们就是成东青、孟晓骏、王阳,你们在为未来的选择争吵。”
他顿了顿,换了一种方式引导。
“渤哥,你想一下,成东青为什么坚持要留在国内?不是因为他不羡慕孟晓骏出国,而是因为他有一种责任感,对家庭,对这片土地。这种坚持里有自卑,也有骄傲。”
“老段,孟晓骏为什么非要出国?不是他不爱这个国家,而是他觉得自己在这里被束缚了,他的才华无处施展。他的愤怒里有失望,也有恐惧。”
“柏林,王阳为什么习惯性的调和?不是他没有立场,而是他太在乎这两个朋友,他怕他们真的决裂。他的玩笑里有苦涩,也有无力。”
三位演员听着,渐渐沉静下来。他们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时,眼神变了。
第二条开拍。
宿舍里,灯光昏黄。成东青和孟晓骏面对面站着,王阳靠在门边。
“你就非要走吗?”
成东青的声音压抑着情绪。
“这里没有我的位置了。”
孟晓骏的下巴扬起,那是他惯有的骄傲姿态。
“怎么没有?我们可以一起创业,就像我们当初说的……”
“创业?创什么业?”
孟晓骏打断他,声音提高,“在这个连市场经济都不完善的地方?成东青,你太天真了!”
“我天真?那你是什么?逃兵!”
这个词刺痛了孟晓骏。他猛地向前一步,两人几乎鼻尖对鼻尖:“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逃兵!”
成东青也爆发了,“遇到困难就想跑,想去国外找捷径!孟晓骏,我看不起你!”
这话太重了。
孟晓骏脸色煞白,嘴唇颤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王阳这时走过来,挡在两人中间:“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老孟要出国是好事,东青想留下也没错。人各有志,何必闹成这样?”
“你闭嘴!”
两人同时吼他。
王阳愣住了,然后苦笑:“得,我多余。”
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背对着他们说:“但我告诉你们,今天这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有些东西碎了,就拼不回来了。”
这话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摄影机运转的轻微声响。
“咔!”
张既白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没有立即评价,而是看向张一谋。
张一谋从监视器后抬起头,眼中闪着光:“我觉得,这条可以过。”
现场响起松气的声音,但没有人欢呼。演员们还沉浸在情绪里,王渤的眼圈红了,段亦宏的手在抖,陈柏林低头看着地板。
张既白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每个人的肩:“很好,非常好。去休息一下,喝点水。”
演员们默默离开拍摄区域。
张一谋这时走过来,对张既白说:“既白,你调教演员的能力很强。这场戏的情感层次很丰富,愤怒底下是受伤,争吵背后是不舍。三个演员都抓住了精髓。”
“是演员自己理解得深。”
张既白说。
“不,是你这位导演引导得好。”
张一谋认真地说,“我见过太多导演,只会说我要愤怒、我要悲伤,但愤怒有不同种类,悲伤有不同层次。你能精准地指出每个人物的心理动机,这是导演的核心能力。”
他顿了顿,感慨道:“看到你们在这样拍戏,我很欣慰。华夏电影需要你们这样的创作态度,需要这样对人物的尊重,对情感的敬畏。”
下午的拍摄在专业而投入的氛围中继续。
张一谋依旧没有离开,他几乎看了每一场戏,有时安静观察,有时和张既白低声交流。
当拍完成东青在雨中奔跑的戏份时,天色已近黄昏。张既白宣布今天收工,工作人员开始收拾设备。
张一谋这才起身,对张既白说:“既白,耽误你点时间,我们聊聊?”
“当然。”
两人来到场景外的一处空地。冬日的傍晚寒意袭人,远处电影学院的建筑在暮色中轮廓模糊。
“既白,你今天让我看到了华夏电影的另一面。”
张一谋点了支烟,慢慢说,“不是大制作,不是大场面,而是扎实的人物,真挚的情感,克制的表达。这让我想起了第四代、第五代导演刚出来的时候,那时候我们也是这样,一门心思只想拍好电影。”
张既白安静听着。
“但现在市场变了。”
张一谋吐出一口烟圈,“资本开始大量涌入,票房成为唯一标准,所有人都急着赚钱。大投资,大腕演员,特效场面,这些成了主流。
像你这部《合伙人》这样的电影,投资方们都会问,你有没有请大腕明星?有没有商业元素?能不能保证票房?”
他转过头,看着张既白:“既白,你坚持拍这样的电影,压力很大吧?”
“是很大。”
张既白坦诚,“但我觉得,电影不能只有一种样子。商业片需要,艺术片也需要,大片需要,小成本也需要。市场应该多元,观众也有多元的需求。”
“你说得对。”
张一谋点头,“但现实是,院线排片看票房预期,投资方看回报率。像《合伙人》这样的电影,如果没有奖项加持,没有话题炒作,很难在市场上获得应有的关注。”
“所以我们要把它拍得足够好。”
张既白说,“好到观众不得不看,好到时间会证明它的价值。张导,我相信电影最终是靠质量说话的。也许当下会被忽视,但十年、二十年后,当人们回顾这个时代的电影时,《合伙人》应该被记住。”
这番话让张一谋深深看了他一眼。
“既白,你今年才二十四岁吧?”
“是。”
“年轻真好啊,我三十七岁的时候,才开始拍《红高粱》。”
张一谋回忆道,“那时候没人看好这部电影,投资少,题材冷,演员没名气。但我就是觉得,这个故事必须拍出来。后来它得了柏林金熊,改变了华夏电影在世界上的位置。”
他掐灭烟蒂:“所以既白,坚持你的选择。电影这条路很长,会有高峰,也会有低谷。但只要记住初心,记住自己为什么要拍电影,就能走下去。”
暮色渐浓,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
张一谋准备离开了。
临走前,他对张既白说:“既白,你《合伙人》拍完后,如果需要我帮忙站台宣传,随时开口。虽然我老了,但还有点影响力。”
“谢谢张导。”
张既白真诚道谢。
“不用谢。我是为华夏电影。我觉得未来你的路,大概率能比我们这一票老东西走得更好,更远。”
张一谋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向等候的车。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对了,顾含那个姑娘很有潜力,好好培养。华夏电影也需要更多好的女演员。”
车子驶离电影学院,消失在夜色中。
张既白站在寒风里,久久不动。今天这场探班,对他,对剧组,都有着超出预期的意义。
韩延走过来:“导演,国师走了?”
“嗯。”
“今天大家压力好大,但也学到了很多。”
韩延感慨,“特别是演员们,国师给的几个建议,一针见血。”
“是啊。”
张既白望着远方,“这就是前辈的意义。他们走过的路,积累的经验,是无价的财富。”
回到剧组临时驻地,张既白发现气氛明显不同了。工作人员在收拾设备时还在兴奋地讨论,演员们聚在一起复盘今天的表演,连一向沉稳的托比都激动地说个不停。
“导演,张导今天跟我聊了半小时摄影!”
托比抓住张既白,“他问我《合伙人》的视觉设计思路,我讲了三个时代的色调变化,他给了我好多建议!特别是八十年代的怀旧感怎么把握,他说不是做旧就行,要在光影里找那个时代的情绪……”
张既白微笑听着。他能感受到团队的士气高涨,那是一种被认可、被鼓舞的兴奋。
顾含走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哥哥,张导今天教我的那个走路姿势,我练了好久,终于找到感觉了。他说得对,苏梅不是普通女大学生,她的姿态里要有知识女性的自信,也要有那个时代对女性的束缚。”
“你领悟得很快。”
张既白揽住她的肩,“这就是国师的指点,一句话就能点醒梦中人。”
王渤、段亦宏、陈柏林也围过来。
王渤感慨:“既白,不,导演,我今天是真服了。张导看我那场吵架戏,一眼就看出问题在哪。他说我愤怒有余,但受伤感不足。成东青对孟晓骏说我看不起你,不是真的看不起,是失望,是怕失去这个朋友。我一琢磨,对啊!”
段亦宏点头:“孟晓骏也是。国师说我骄傲的姿态对了,但骄傲底下的脆弱没出来。孟晓骏为什么要出国?因为他在国内感受不到尊重,他的才华得不到认可。这种深层的受伤感,才是他愤怒的根源。”
陈柏林用带着生硬平京腔的普通话说:“王阳最难演。张导演说,王阳的幽默是盔甲,盔甲底下是柔软的心。我今天演的时候,终于找到那个感觉了。”
听着演员们的感悟,张既白心中欣慰。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而是整个团队的成长。
晚饭时,张既白特意让剧组加了菜,算是庆祝今天的圆满。虽然国师探班带来了压力,但更多的是动力和收获。
饭后,张既白照例和托比、韩延一起看今天的素材。监视器里回放着白天的镜头,有了国师的指点,演员们的表演果然更加细腻深刻。
“导演,你看这场争吵戏。”
韩延指着画面,“张导建议的那个机位调整,果然效果更好。从王阳的视角拍过去,成东青和孟晓骏对峙,王阳在背景里模糊,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
托比也说:“灯光也按张导的建议微调了。争吵戏用冷色调,但在人物脸上保留一点暖光,暗示他们内心还有情感连接。这个细节太妙了。”
张既白认真看着,不时点头。张一谋今天的探班,不仅鼓舞了士气,更在专业层面给出了宝贵的建议。
这些建议不是泛泛而谈,而是基于他几十年经验的具体指导,每一个都切中要害。
看完素材,已经晚上十点。张既白让大家都回去休息,自己则留在剪辑室,继续工作。
手机震动,是张一谋发来的信息。
“既白,今天打扰了。看到你们团队的状态,很欣慰。华夏电影的未来,在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手里。加油,期待成片。”
张既白回复:“谢谢张导指导,受益匪浅。您多保重身体。”
放下手机,张既白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大红鹰。
他想起了张一谋今天说的话:“电影这条路很长,会有高峰,也会有低谷。但只要记住初心,记住自己为什么要拍电影,就能走下去。”
初心。
张既白的初心是什么?
不是奖项,不是票房,不是名声。是用电影记录这个时代,记录那些在时代浪潮中奋力前行的人们。是用光影讲述那些值得被记住的故事。
《合伙人》要拍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成东青、孟晓骏、王阳,他们是一代人的缩影。他们的梦想与幻灭,他们的坚持与妥协,他们的得到与失去,是这个大时代下每个人的共同体验。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种体验真实地呈现出来,不美化,不矫饰,不煽情。让观众在银幕上看到自己,看到父辈,看到这个国家的来路与去向。
这是一个巨大的野心,也是一个沉重的责任。
但张既白愿意承担。因为他有团队,有伙伴,有像张一谋这样前辈的支持,更有内心对电影的虔诚信仰。
夜深了,剪辑室的灯还亮着。
张既白坐在监视器前,一帧一帧地回看今天的拍摄。成东青在印刷厂的专注,苏梅在图书馆的沉静,三个兄弟争吵时的痛苦……
每一个画面都在诉说着那个年代的故事。
窗外,2010年的平京正在沉睡。而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一部关于时间与时代的电影,正在诞生。
张既白知道,前路还长,挑战还多。华艺的竞争不会停止,市场的考验还在后面,创作的困难也会接踵而至。
但他不再焦虑,不再彷徨。
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找到了团队的信心,找到了电影的初心。
而这一切,都从今天这场探班开始,从一个前辈的认可开始,从一个团队的凝聚开始。
张既白关掉设备,离开剪辑室。冬夜的寒风扑面而来,但他心里温暖。
明天,拍摄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