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明的内部评估并非托词。
新影联庞大的机器开始围绕着《疯狂的石头》这部方言小成本喜剧运转起来。
市场分析部调取了过往方言电影，如部分粤语片、少量巴渝地区制作的影片的票房数据，进行了区域接受度模型分析。
发行部则开始模拟不同档期、不同排片率下的票房走势预测，财务部门则在紧张测算着保底金额、宣发成本投入与潜在盈亏平衡点。
张既白和宁昊则被暂时安置在酒店。
等待是煎熬的，但张既白依旧沉静。
他利用这段时间，让宁昊详细梳理了影片中所有核心笑点的普适性原理，准备着更详尽的观众心理节奏分析报告。
宁昊则坐立不安，一遍遍在房间里踱步，烟灰缸很快就满了。
“既白，你说……陈志明能顶得住压力吗？他上面那些人……”
宁昊忍不住问。
“压力不压力其实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他是否看到了足够的利益。”
张既白头也没抬，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击着，“咱们提出来的保底协议是把双刃剑。对我们，是风险，对他们，是保障，也更是机遇。如果片子真爆了，他们会在风险大幅度降低的情况下，赚取他们应得的分成。”
“我们这边已经替他们降低了风险，陈志明是市场派，他能明白我们的意思。只不过他需要数据支撑他的判断，更需要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故事去打动那些更保守的人。”
两天后，陈志明的电话来了。不是最终决定，而是一场更小范围、更核心的会议邀请。
“张总，宁导，评估报告出来了，有些争议。我们需要更深入地谈谈，特别是关于保底的具体方案和市场策略。另外，”
陈志明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慎重，“我们集团的任仲仑任总也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任总？”
宁昊挂了电话，脸色微变，“任仲仑？申影集团的资深元老之一，主管内容审核和制片方向，算是……传统派里的重量级人物。他亲自过问？看来争议不小啊！”
张既白眼神微凝：“预料之中。真正的考验来了。我们准备尽量充分，到时用数据和逻辑说话就好。”
这次会面的地点不再是明亮的会客室，而是一间更私密、气氛也更凝重的会议室。
除了陈志明和他的市场分析员，主位上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者，正是申影集团副总任仲仑。他身边还坐着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是申影集团负责艺术审片的主任。
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任仲仑没有过多寒暄，目光如炬，直接落在张既白身上：“小张总，年轻人魄力不小。你提出来的保底协议，在我们申影集团的历史上，可不多见，尤其是对一部方言喜剧。”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审视的威严。
“任总，您好。”
张既白不卑不亢，“魄力源于对作品价值的判断。我们提出保底，是相信《疯狂的石头》拥有突破地域和类型限制的市场潜力，值得新影联投入资源去挖掘这片蓝海。”
“市场潜力？”
任仲仑微微挑眉，示意陈志明，“志明，把你们分析的核心问题，再说一遍。”
陈志明清了清嗓子，打开一份报告：“任总，王主任。根据我们的分析，《石头》的核心优势在于结构精巧、节奏明快、笑点密集接地气、人物鲜活。
劣势也很明显，那就是方言壁垒、黑色幽默风格可能引发的价值观争议（部分擦边球台词）、缺乏明星号召力、小成本制作质感相对粗糙。
最大的不确定性在于这种疯狂的多线叙事和地域化表达，能否被更广泛的大众接受？目前的市场缺乏完全对标的成功案例。”
负责艺术审片的王主任推了推眼镜，接着补充道：“从艺术角度看，你们这部影片的完成度和导演风格是值得肯定的，宁昊导演的才华毋庸置疑。但部分情节的处理，比如道哥团伙的笨贼形象过于突出，包世宏作为保卫科长的窘迫，以及一些巧合的设置，是否过于闹剧化？会不会显得格调不高？我们申影出品的片子，还是要兼顾一定的社会影响和艺术格调的。”
宁昊听得手心冒汗，这些质疑直指影片的根基。
张既白等他们说完，才从容开口：“感谢陈总和王主任的坦诚分析。关于各位的疑虑，我想从几个维度来探讨。”
“我们承认方言是门槛，但更是特色。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去降低门槛，放大特色。”
“我们建议在全国上映时，制作清晰的双语字幕（普通话+方言原文），确保关键信息传递。更重要的是，影片的核心驱动力并非方言本身，而是极致的荒诞情境和精准的节奏把控带来的普世喜剧体验。就像卓别林，语言不通，但全世界的观众都能看懂并开怀大笑。”
“《石头》的笑点，根植于人性的贪婪、窘迫、误会和巧合，这种共鸣是超越语言的。贵公司市场部的数据模型可能低估了观众寻求新鲜感和情绪宣泄的需求。”
说完这些话，张既白示意宁昊。
宁昊立刻拿出准备好的材料，递了过去。
然后他开口说道：“任总，陈总，王主任，这是我们梳理的核心笑点分析。比如国际大盗麦克精心准备却被困下水道，这种装逼失败的落差感；还比如黑皮饿极了去抢面包结果被店主追打，这种小人物的狼狈……这些情绪和情境，不需要听懂方言，观众也能瞬间理解并爆笑。”
“关于闹剧化和格调的问题。”
张既白转向王主任，语气诚恳但坚定的继续开口。
“《疯狂的石头》的底色是现实主义，它描绘的是社会转型期底层小人物的挣扎、欲望和荒诞遭遇。”
“它的幽默是黑色的，是带泪的笑，是对现实的一种解构和讽刺，绝非无脑闹剧。包世宏的坚守与无奈，道哥团伙的愚蠢与贪婪，都折射着真实的社会切片。这种粗粝生猛的市井气息和讽刺精神，正是它区别于精致小品喜剧的核心魅力，也是它能引发广泛共鸣的基础。”
“我认为，格调不应局限于题材的宏大或叙事的优雅，真实反映时代脉搏和人民生活的作品，本身就具有深刻的格调。”
王主任若有所思，没有立刻反驳。
最后，张既白将目光投向陈志明和任仲仑，抛出了核心的解决方案。
“至于市场风险和保底协议，我们理解贵方的谨慎。我们的提议是基于贵方详细的市场预测和成本核算，共同商定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有挑战性但切实可行的保底票房基数，比如800万-1000万。”
“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接受一个相对阶梯式的分成比例。票房达到保底线前，我们制片方分成比例较低，尽量保障贵方基础收益和宣发成本回收；一旦票房超过保底线，我们制片方的分成比例可以阶梯式提升，让贵方能充分分享影片成功带来的超额收益。”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这本质上是一种对赌，赌的是我们对影片质量的共同信心。”
“新影联拥有强大的发行网络和地面推广能力，只要初期给予一定的排片空间，比如首周不低于10%，配合精准的、突出影片独特气质，例如疯狂、巧合、接地气、笑到肚子痛的口碑营销，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疯狂的石头》能凭借过硬的质量和观众的自发传播，实现票房逆袭，成为以小博大的标杆案例！ ”
“这个案例的成功，对新影联巩固其市场派、敢为人先的品牌形象，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张既白条理清晰、数据与逻辑并重的阐述，像一套组合拳，精准地回应了每一个质疑点。
他没有回避问题，而是提供了解决方案（双语字幕），重新定义了价值（普世喜剧、现实格调），并提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且风险共担的商业模型（阶梯式保底分成）。
会议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陈志明眼中闪烁着计算和权衡的光芒，手指无意识地在报告上划着。市场分析员飞快地在计算器上按着数字。王主任则反复看着张既白关于格调的论述部分。
任仲仑的目光在张既白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又看向旁边虽然紧张但眼神炽热的宁昊，最后落在陈志明身上。
“志明，”
任仲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阶梯式分成保底……这个模式，有操作性吗？风险可控吗？”
陈志明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任总的态度将决定一切。
他抬起头，眼神坚定：“任总，王主任。经过反复测算，结合张总提出的阶梯分成方案，风险是可控的。宣发成本我们可以控制在合理范围内，首周排片10%也在我们资源调配能力之内。最重要的是……”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被说服的兴奋：“这部片子，它不一样！它有一种野蛮生长的生命力！它有爆款的潜质！张总说得对，如果我们能把它做成了，这将是新影联在发掘新类型、引领市场潮流上一次漂亮的战役！值得一搏！”
“值得一搏……”
任仲仑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再次扫过张既白和宁昊，最终，他脸上严肃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轻轻点了点头，“既然志明你这么有信心，方案听起来也有理有据……那就按你们市场部的意见，去细化这个阶梯保底方案吧。尽快拿出具体数字和合同文本。”
“是！任总！”
陈志明精神一振，立刻应道。
宁昊感觉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巨大的喜悦瞬间冲上头顶，他激动地看向张既白。
张既白依旧平静，只是向任仲仑和陈志明微微颔首：“感谢任总、陈总的信任和支持。我们期待这次与新影联的深度合作。”
走出会议室，魔都深秋的阳光依旧有些晃眼。
宁昊忍不住用力挥了下拳头，压低声音兴奋道：“成了！既白！我们成了！沪圈的大门，被我们用《石头》砸开了！”
张既白没有回答他，只是他的眼睛望着不远处陆家嘴耸立的摩天大楼，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场谈判，不仅仅是为《疯狂的石头》找到了发行的船，更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时代的影视江湖中，清晰地刻下了自己的游戏规则。
那就是用作品说话，用逻辑博弈，用利益捆绑，赢得平等的合作。
“咱们的第一步，走通了。”
直至过了很久，张既白才开口回答宁昊的兴奋。
“接下来，宁导。我们就让这颗石头，真正地飞起来，砸出它该有的动静了，在明年的夏天。”
张既白知道，签下保底协议只是开始。
后面还得彻底完成电影的后期制作，然后确定档期，再就是宣发大战、口碑发酵、排片争夺……
真正的硬仗，都还在后面。
但此刻，阳光正好，前路已明。他还是和宁昊一样，非常的开心。
他拿出手机，又给顾含发了条信息：
“发行，也拿下了。石头，明年，准备起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