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既白深吸一口气。
混杂着早点摊油香、尘土和远处煤烟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辛辣感。
他不再犹豫,迈开脚步,汇入蓝白校服的洪流,朝着教学楼走去。步履沉稳,每一步踏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都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周遭少年人截然不同的坚定。
高三(3)班,三楼东侧走廊尽头。
记忆的闸门在张既白推开那扇刷着绿漆、门板下方油漆剥落的木门时轰然洞开。
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粉笔灰、汗味、陈旧书本和青春期荷尔蒙的气息涌了出来。
刚过七点四十,早读前的混乱尚未平息。教室里像个喧闹的蜂巢。
有人埋头狂抄作业,笔尖在纸上刮出急躁的“唰唰”声;有人唾沫横飞地争论昨晚球赛;几个女生头碰头,翻着封面花哨的时尚杂志;还有几个显然没睡醒的,脸埋在臂弯里,试图抓住最后几分钟的梦乡。
张既白的出现,像一块冰投入了这锅沸水。
他苍白的脸色近乎透明,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嘴唇干裂起皮,额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鬓角。
整个人透着一股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颓败与疏离,与周遭蓬勃的青春格格不入。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几道目光投射过来,惊讶、探寻,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卧槽!白哥!”
一声带着夸张震惊的大嗓门猛地炸开,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声音来自教室后排靠窗。
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壮实得像头小牛犊的男生猛地站了起来。
他剃着极短的板寸,浓眉大眼,穿着明显大一号的校服外套,袖子撸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此刻,他那张因为常年运动而略显粗犷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是施鲁烽。
张既白记忆里高中时代关系最铁的哥们儿之一,同时也是前世拉着他逃课、泡网吧、喝大酒的“带头大哥”。
施鲁烽几步蹿到跟前,右手带着风,重重拍在张既白瘦削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晃了晃。
“你丫真行啊,白哥!”
施鲁烽的大嗓门震得张既白耳膜嗡嗡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昨天玩那么大?直接喝进卫生所了?老班早上查人,脸都绿了!还以为你丫畏罪潜逃了呢!”
他上下打量着张既白,眼神里除了惊诧,还混杂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幸灾乐祸和某种莫名的崇拜,仿佛张既白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啧啧,瞅瞅你这脸色,跟刚从太平间爬出来似的!咋样?卫生所的护士大妈没把你训死吧?”
施鲁烽嘿嘿笑着,又用力拍了他一下,“昨晚那半瓶二锅头,够劲儿吧?哥几个都服你!是真敢喝!”
张既白被他拍得肩胛骨生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宿醉带来的钝痛和厌恶感瞬间涌了上来,比在卫生所时更加清晰。
他看着施鲁烽那张充满活力、写满兄弟义气的脸,前世那些被拉着鬼混、最终一步步滑向深渊的记忆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脑海。
就是这张脸,前世无数次勾着他偏离轨道,在所谓兄弟情谊的裹挟下,挥霍掉宝贵的青春和机遇。
一股冰冷的戾气不受控制地从眼底掠过。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一把推开这张近在咫尺的、让他生理性厌恶的脸的冲动。
喉咙深处滚动了一下,他压下翻涌的恶心感,只是极其冷淡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节:
“嗯。”
那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没有丝毫施鲁烽预想中的狼狈、后怕或炫耀,只有一种让他莫名脊背发凉的漠然。
施鲁烽拍肩膀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显得尴尬又困惑。他挠了挠板寸头,感觉今天的“白哥”......不对劲。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凑了过来。
这人身材中等,长相斯文,戴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校服整洁熨帖,脚上是干净的白色耐克球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他是盛海江。
“张既白,你没事吧?脸色太差了。”
盛海江的声音温和许多,带着担忧,“昨晚可把我们吓坏了,送到卫生所的时候你吐得......唉,人没事就好。”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张既白的反应,目光尤其在他那件旧外套和略显空荡的裤兜上扫过。
对于盛海江,张既白同样印象深刻。
这个前世就以头脑活络着称的家伙,高中时期就开始倒腾邮票、点卡,总能找到赚零花钱的路子。只是前世的自己沉迷鬼混,对此嗤之以鼻。
现在想来,那何尝不是一种原始的商业嗅觉。当时的自己,格局小了啊。
张既白依旧没什么表情,对着盛海江也微微颔首。只是那眼神掠过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不同于看施鲁烽时纯粹的冰冷厌恶。
“让开让开!挡路了!”
这时,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插进来,带着学霸对学渣浪费时间行径的鄙夷。
何杰,瘦高个,鼻梁上架着厚厚的酒瓶底眼镜,此时怀里抱着一大摞卷子和习题册,几乎挡住视线。他皱着眉头,侧身试图从堵在过道的两人之间挤过去,动作粗鲁。
“哟,何大班长,这么用功啊?大清早就抱着你的【干粮】了?够你今天吃了没?”
施鲁烽被撞了一下,没好气地揶揄,试图找回面子。
何杰推了推眼镜,没理会施鲁烽,目光锐利地钉在张既白苍白的脸上:“张既白,昨天缺的晚自习笔记和地理卷子,自己补。下周一摸底考,别拖班级后腿。”语气公事公办,带着居高临下的提醒。
说完,径直走向前排靠讲台的座位。
张既白看着何杰的背影,前世那种被分数和排名碾压的窒息感似乎隐隐浮现。
然而这一次,那感觉如同拂过冰面的微风,瞬间消散无踪。
摸底考?
高考?
这些前世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山,此刻在他眼中,分量轻飘。
他清晰地知道,在即将到来的时代巨浪面前,一张大学的文凭,并非唯一通途,甚至不是最优解。
他没有回应何杰,仿佛对方的话只是空气。
施鲁烽的讪笑还僵在脸上,盛海江探究的目光被无视,何杰刻板的提醒如风吹过。张既白对这些前世曾牵动他喜怒哀乐的面孔,此刻内心只剩下淡然般的平静。
他绕过他们,像一尾沉默的鱼滑过喧嚣的激流,径直走向教室后排那个熟悉的、靠窗的位置。
座位在倒数第二排,窗外是几棵高大的梧桐,浓密的枝叶滤下斑驳的光影。桌面坑坑洼洼,刻着不知何年何月的涂鸦和公式。
张既白的手指拂过粗糙的桌面纹理,一种久违又疏离的触感传来。他拉开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动作间牵动了宿醉后依旧隐隐作痛的神经,刺痛且清晰。
周围的喧闹顿时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抄作业的沙沙声、争论的嗡嗡声、杂志翻页的哗啦声......这些青春期的噪音,此刻在他耳中却显得如此遥远而空洞。
张既白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被裹挟其中、随波逐流的少年了。这具年轻的身体里,承载着一个饱尝失败、痛彻心扉又侥幸重来的灵魂。
但他还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足以支撑他抵抗前世惯性、彻底改变航向的支点。
高考?
亦或者大学文凭?
何杰的话语在他的脑中回响,带着前世熟悉的压迫感。
但此刻,张既白心中只有一声无声的冷笑。
那张纸,在前世那个唯学历论的时代或许曾是敲门砖,但在即将到来的、风起云涌的互联网与信息爆炸的浪潮中,其绝对价值正在被稀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未来二十年,是草根逆袭、创意为王、渠道为王的黄金时代。知识本身的价值永恒,但获取和证明它的方式,早已不再局限于那千军万马挤过的高考独木桥。
他需要的是更核心、更本质的东西,一项足以安身立命、甚至引领风潮的技能,一个能点燃他全部热情、支撑他走过漫长奋斗的梦想。
梦想......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张既白沉寂的心湖中激起了久违的、巨大的涟漪。
一个被深埋心底、几乎被自己遗忘的念头,带着滚烫的温度,猛地冲破记忆的尘封,清晰地浮现出来。
拍电影。当导演。
这个念头是如此清晰,如此强烈,以至于让张既白放在桌下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记得那些偷偷躲在被窝里看完的盗版电影,记得自己被银幕光影震撼到久久无法回神的瞬间,记得那些虚构的人物和故事如何在他贫瘠的少年时代投下斑斓的色彩。
他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构建属于自己的影像世界,幻想用镜头捕捉情感,用画面讲述故事。那种创作的冲动,如同暗夜中的火焰,微弱却执拗地燃烧着。
然而,在前世,这个梦想从未见光。
巨大的耻辱感如同沉重的枷锁。
在一个失去双亲,事实孤儿的家庭,在一个只看重正经大学和铁饭碗的环境里,“想当导演”听起来像个不切实际的笑话,甚至是一种病态的妄想。
他害怕听到同学嗤笑的议论,更害怕自己那点可怜的才华在现实面前撞得粉碎。
于是,他将这个梦想死死地压在了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用酒精、游戏和所谓的兄弟义气来麻痹自己,最终随波逐流,沉沦于庸常。
那点火星,终被现实的冷水彻底浇灭,成为午夜梦回时心底最尖锐的刺痛。
但现在,他回来了。
重生的优势,不仅仅是预知未来的信息差,更是这无价的、重新选择的机会!
是这具年轻、健康、拥有无限可能的身体!
是这未被蹉跎、尚可雕琢的时光!
前世因羞耻和懦弱而放弃的梦想,今生,他有何理由不去紧紧抓住?
“拍电影......当导演......”
张既白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决绝。
可是,怎么开始?
他对此一窍不通。
他不是什么文艺世家子弟,没有从小耳濡目染;他囊中羞涩,连一台最基础的dV机都买不起;他甚至不知道一个镜头该怎样调度,一个剧本该如何构建。
但这个时候,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平京电影学院!
对,就是那里!
华夏电影人的摇篮!
那里有系统的知识,有专业的老师,有志同道合的同学,有接触行业前沿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它能提供一个最直接、最正统的进入这个行业的平台和身份。
一张电影学院的导演系文凭,其重量和意义,远非普通大学的文凭可比。
这是他通往梦想最现实、最快捷的路径!
明年高考!
目标就直指平京电影学院的导演系吧!
这个决定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响,瞬间驱散了宿醉的混沌和重生的迷茫。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让他苍白的脸颊都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潮红。
他不再是那个浑浑噩噩的张既白,他有了一个清晰、明确、足以让他燃烧全部热情去追逐的目标!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粉笔灰和青春汗味的空气涌入肺腑,这一次,不再是劫后余生的辛辣,而是带着一种破茧重生的、混合着泥土与希望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伸手,从桌肚深处摸出了一本卷了边的、封面炫酷的杂志,《看电影》。
果然,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他的课桌里,永远放着这本杂志。
这本过期好多刊的杂志,曾是他贫瘠精神世界里唯一的慰藉和隐秘的寄托。此刻,他紧紧攥着它,粗糙的纸张摩擦着掌心,仿佛握住了通往未来的钥匙。
教室的喧闹依旧,但张既白的世界已然不同。
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跃。他的目光落在杂志封面上某个导演的名字,眼神深处不再是颓败与疏离,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往璀璨星空的路径,在他脚下清晰地延伸开来。
第一步,就从这间喧嚣的教室,从这即将到来的摸底考开始。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那个从未对人言说的、此刻却无比坚定的光影之梦。
他悄然撕下作业本上空白的一页,用笔尖用力地写下几个字,随即又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那上面是他刚刚列出的,某些课目上的【放弃清单】,如今,它成了他决心的第一个祭品。
教室里,施鲁烽还在和盛海江嘀咕着什么,何杰已经摊开了厚厚的习题册。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刚刚“从太平间爬回来”的少年,已经在心底默默点燃了一团足以照亮自身未来的烈火。
张既白微微挺直了脊背,目光透过窗棂,投向更远的、被梧桐枝叶切割过的湛蓝天空。
那里,仿佛正有无数个未来的画面在无声地流淌。
他在课桌下,握紧了...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