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个时辰。
禁域的天,开始变了。
那原本恒定不变的、如同凝固尸骸皮肤的灰白天幕,第一次出现了流动的迹象。但这流动并非生机,而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异变。灰白被无形的力量搅动,形成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漩涡,中心处颜色逐渐加深,化为一种空洞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暗沉。
没有风雷之声,没有能量暴动。相反,是一种绝对的、逐渐增强的“静”。这种“静”并非无声,而是所有属于“生”的声音——远处隐约的搜捕声、禁域内残存魔物的嘶鸣、甚至连风吹过嶙峋石壁的呜咽——都在被一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强行抚平、吸收、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到近乎幻觉、直接作用于神魂深处的“嗡鸣”。那声音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从天空、从大地、从空气、从构成这方天地的每一缕法则之线中渗透出来,庄严、冷漠、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就像一把无形巨尺,正在衡量这方空间内一切的“存在合理性”,并开始标记“不合规格”的部分。
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要吸进冰冷的铅汞。光线急剧黯淡,不是因为天黑,而是因为那漩涡中心散发出的暗沉,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晕染、覆盖了整个禁域的天空。仅存的微光也变得惨淡而扭曲,将地面上的一切都拉出长长的、颤动的怪异阴影。
山洞内,那从藤蔓缝隙漏进的最后一点天光,彻底消失了。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灌满了狭窄的空间,浓重得化不开。水滴声不知何时也已停止,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在这越发恐怖的威压下开始迟滞、凝固。
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只有绒柒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希钰玦那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掉的呼吸声,还在顽强地证明着“存在”。
然而,那来自神魂深处的法则“嗡鸣”,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每一下“嗡鸣”,都像一柄无形的重锤,敲打在绒柒的灵魂上,让她头晕目眩,恶心欲呕。更可怕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怀中希钰玦之间那种微弱的、由月华之力与残留神性构成的联系,正在被这“嗡鸣”无情地干扰、削弱、排斥。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大手,正试图将他们强行掰开。
“不……”绒柒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气音,更加用力地抱紧希钰玦,几乎要将自己嵌进他冰冷的身体里。她能感觉到,希钰玦的身体在这法则的压迫下,也开始出现更剧烈的反应。那些淡金色的裂痕,重新亮起了不稳定的光芒,不是之前的银色神宫辉光,而是一种混乱的、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要破碎开来的黯淡金芒。他残存的神力本能地在与这股外来的、旨在“净化”他的力量对抗,但这对抗是如此微弱,如同萤火之于瀚海。
最直接的体现,是他胸前那狰狞的伤口。原本被绒柒月华之力勉强中和、减缓了侵蚀速度的破法剑气,仿佛受到了外部“净化”压力的刺激,骤然变得狂暴起来,如同回光返照的毒蛇,再次开始啃噬周围残存的神体组织,淡金色的神血流淌速度明显加快。
“唔……”昏迷中的希钰玦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模糊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希钰玦!”绒柒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自己的难受,立刻将体内所有能调动的月华之力,毫无保留地、甚至有些粗暴地灌入他伤口,试图再次压制那暴动的剑气。
但这一次,效果微乎其微。外部的“净化”压力与内部的破法剑气,似乎形成了某种可怖的共鸣,内外夹击,加速着他神体的崩解。
就在这时——
“滋啦!”
一道极细、极亮、纯粹到没有任何杂色的银白色“光线”,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山洞外那浓重如墨的黑暗天空!
那不是闪电,它没有任何雷声相伴,移动速度也并非一闪即逝,而是缓慢、稳定、带着一种切割空间的绝对锋锐感,从天穹那漩涡中心延伸出来,如同天神冷漠垂下的目光,缓缓扫过大地。它所过之处,被“照耀”到的岩石、土地、残存的植物,并没有燃烧或爆炸,而是……直接失去了“色彩”和“质感”,变成了单调的、如同劣质灰白石膏模型一样的物质,然后无声无息地崩解成最原始的颗粒,消散在粘稠的空气中。
这是“净世神罚”的前奏——“法则显化之痕”。它在标记,在清理“障碍”,在为最终的“净化”开辟纯粹的“场地”。
那道“光线”,距离山洞所在的这片区域,似乎并不遥远。它扫过的方向,带来的是一种连灵魂都要冻结的“虚无”感。
绒柒浑身汗毛倒竖,极致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生物的本能,不,是所有“存在”的本能都在尖叫:被那东西碰到,就完了!彻底完了!
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希钰玦的颈窝,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恐怖目光的扫视。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就在那“法则显化之痕”带来的、足以让真仙都心智失守的“虚无”压迫感之下——
她心口的位置,那枚与她融为一体的月胧珠虚影,以及沉睡的月神精魄,骤然爆发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冷而柔韧的辉光!
这辉光并不强烈,无法驱散山洞的黑暗,也无法对抗外界的恐怖威压。但它异常顽固,如同深海中不被巨浪摧毁的夜明珠,紧紧护住了绒柒的心脉与神魂核心,并且,丝丝缕缕,更加紧密地缠绕向希钰玦即将消散的神魂。
与此同时,或许是外部压力达到了某个临界点,或许是绒柒那“生死一处”的誓言与月神精魄的力量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又或许是希钰玦那属于天道化物的、至高的本质,在濒临彻底“净化”前,终于被激发出了最后一丝不甘的、属于“希钰玦”这个存在本身的意志——
他那双一直紧闭的、冰封的紫眸,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并非睁开。
只是睫毛,细微得如同蝶翼将息时的震颤。
但一直紧紧贴着他、感受着他每一丝变化的绒柒,却浑身巨震,猛地抬起头,在绝对的黑暗中,凭借那微弱的月华感应,“看”向他的脸。
“希钰……玦?”她颤抖着,不敢置信地低唤。
没有回应。他的呼吸依旧微弱,身体依旧冰冷。
但那一下睫毛的颤动,和她心口月华精魄前所未有的活跃,却像黑暗中迸溅的两点火星,瞬间点燃了绒柒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心田。
他不是完全没有知觉!
他还在抗争!
他们之间的联系,还在!
这个认知,给了她近乎疯狂的力量。恐惧依旧存在,但那“生死一处”的决心,却在这一刻淬炼得如同百炼精钢。
她再次抱紧他,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抬起头,不再躲避,而是透过洞口藤蔓的缝隙,望向外面那正变得越来越恐怖、银白“光线”逐渐增多、如同末日绘卷般缓缓展开的天穹。
粉晶般的眼眸中,恐惧未褪,却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绝不屈服的火焰。
“来吧。”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对着那正在汇聚的、代表终极抹杀的雷云与法则之痕,无声宣告,“不管是什么……都别想把我们分开。”
天地色变,神罚前夕。
黑暗粘稠如狱,银痕切割虚无。
而在绝地深渊,微弱的依偎与不肯熄灭的眷恋,正进行着最后的、无声的对抗。
时间,滴答。
走向最终审判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