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雨完全停了,但大山里的雾气还没散,白茫茫的,像挂着一层孝布。
县里来的地质专家走了,留下了一纸鉴定书:深层岩体崩塌,整个半山腰都垮下来了,土方量大得吓人。
结论很冰冷——没法挖,也不能挖,再挖会引起二次塌方,连山脚下的村子都保不住。
官方定了性:失踪,推定死亡。
林家后院里,多了两座新坟。
那是向阳求着大伯帮忙立的衣冠冢。两堆黄土,两块没刻字的木牌,里面只埋了父亲的那件旧衬衫和妹妹的一双小鞋子。
向阳跪在坟前,手里捏着最后一张没烧完的黄纸。
这三天,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村里人都说这孩子吓傻了,只有向阳自己知道,眼泪在那天雨夜里已经流干了。现在他胸口里堵着一块冰,化不开,咽不下。
他慢慢从怀里掏出那块擦得干干净净的银锁,和那个锃亮的“天元”打火机。
“咔哒。”
打火机的盖子被按开,蓝色的火苗窜了出来,点燃了手里的黄纸。
向阳盯着那团火,直到纸灰烫到了手指,才把银锁和打火机一起塞进了贴身衬衣的内兜里。那是贴着心脏的位置,里面有个他这两天亲手缝的暗袋。
“爹,安然。”
向阳对着黄土磕了三个头,额头重重撞在石头上,渗出血来,混着泥土。
“只要一天没见着尸体,我就当你们还活着。”
“只要我还在,这个家,散不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十岁的少年,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还没长成但已经扎了根的小白杨。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二嫂这身子骨怕是废了,以后这就是个无底洞啊。”
“那房子可是林家的祖业,咱们林家的地盘,不能让外姓人占了去。”
向阳转过身,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三叔林国伟背着手走在最前面,穿着一件半新的的确良衬衫,口袋里插着钢笔。身后跟着几个本家的长辈,还有那个正拿着根牙签剔牙的堂弟林宝才。
三叔脸上挂着那种死了亲人特有的、恰到好处的悲伤,眉头紧锁,但那双细长的绿豆眼却越过向阳,贪婪地在身后的三间瓦房上扫来扫去。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也是看肉的眼神。
“向阳啊,”三叔跨进院子,假惺惺地叹了口气,“磕完头了?进去看看你妈。”
屋里,陈秀兰正靠在床头喝药。三天前那口血吐出来后,她人虽然醒了,但精气神彻底垮了,眼神空洞洞的,像是丢了魂。
三叔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堂屋的条凳上,招呼几个长辈坐下,摆出了一副“主事人”的架势。
“二嫂,”三叔清了清嗓子,声音提得很高,“二哥这一走,家里也没个顶梁柱。我是老三,这事儿我得替你想想。”
陈秀兰手里端着药碗,手抖了一下,没说话。
“你看啊,向阳才十岁,顶不了门立不了户。你这身体又是个药罐子。”三叔看似推心置腹,“村东头的王渔夫,家里条件不错,愿意出五百块彩礼。我的意思是,趁着年轻,你改嫁过去享享福,也算是给向阳攒点学费。”
“那这房子呢?”向阳突然开口,声音稚嫩却冰冷。
三叔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大人说话小孩敢插嘴,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房子嘛,那是林家的祖产。你妈要是改嫁了,这就是咱们老林家的事了。三叔替你们代管,等地里的收成卖了,给你交学费。”
“代管?”向阳盯着三叔,“是管成你的,还是管成林宝才的?”
“嘿!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三叔脸一沉,拍着桌子站起来,“我是你亲叔!我能贪你这点东西?你爹死了,这就剩孤儿寡母,我不操心谁操心?”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陈秀兰气得浑身发抖,药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碎了。她指着三叔,嘴唇哆嗦着:“老三……你……你这是要吃绝户啊!”
“二嫂,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三叔冷笑一声,终于露出了獠牙,“我是为了林家好。你一个外姓人,占着林家的房,将来要是带着野男人进来,我们老林家的脸往哪搁?”
几个本家长辈也跟着附和:“是啊,老三说得也在理。”
向阳没有说话。
他默默地走到墙根,那里堆着劈好的柴火。
所有人都以为小孩子吓傻了。林宝才甚至还在旁边嘿嘿地笑,踢着地上的药碗碎片。
向阳弯下腰,手伸进柴火垛下面。
再直起身时,他的右手袖子里,滑出了一把大剪刀。
那是母亲平时裁衣服用的,黑铁打造,向阳昨天在磨刀石上磨了整整一个晚上,刃口雪亮,泛着寒光。
他一步步走向三叔。
“向阳,你干啥?”三叔看着向阳阴沉的脸色,心里莫名有点发毛,“把剪刀放下!反了你了!”
向阳没停,一直走到三叔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
他抬起头,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死寂的平静,像极了那晚吞噬父亲的泥潭。
“三叔。”向阳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屋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爹刚走三天,还在门口看着呢。你敢往前一步,我就让你下去陪他。”
说着,他把剪刀往前一送,尖锐的刀尖直指三叔的咽喉。
三叔吓得猛地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条凳上,差点摔个仰面朝天。
“你……你疯了!杀人啦!”三叔尖叫起来,那副威严的长辈架子瞬间崩塌。
“我不怕杀人。”向阳握着剪刀的手稳得可怕,“我才十岁,杀人不犯法。你可以试试。”
全场死寂。
几个本家长辈也被这孩子的狠劲吓住了,没人敢上前拉架。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声暴喝:
“老三!你个畜生!还要不要脸!”
大伯林国梁扛着锄头冲了进来。他刚从地里回来,裤腿上全是泥,一进门看到这架势,眼珠子都红了。
他二话不说,冲上去揪住三叔的领子,一脚踹在三叔屁股上:“老二尸骨未寒,你就来欺负孤儿寡母?给我滚!”
三叔被踹得踉跄几步,狼狈地爬起来,指着大伯:“老大,你装什么好人?这小子拿着剪刀要杀亲叔,你不管管?”
“管个屁!换了我也砍你!”大伯挡在向阳身前,像座铁塔。
“行,行!你们狠!”三叔看着向阳手里那把寒光闪闪的剪刀,又看了看暴怒的大伯,知道今天占不到便宜了。
他啐了一口唾沫,拉起吓傻了的林宝才:“走!好心当成驴肝肺。以后你们家揭不开锅,别来求我!”
三叔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大伯转过身,看着向阳。他想伸手去拿向阳手里的剪刀,却发现孩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已经僵硬得掰不开了。
“向阳,没事了。大伯在。”林国梁眼眶一热,一把将瘦小的向阳死死搂进怀里。
向阳紧绷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剪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靠在大伯满是汗味和泥土味的怀里,看着门外灰蒙蒙的天。
风停了。
但他知道,真正的暴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