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南古镇归来,温舒然的生活似乎被注入了一种新的、缓慢的节奏。她依然住在城中村那个简陋的出租屋里,依然在“启明设计”忙碌着大大小小的项目,依然每个月精打细算地规划着每一分钱。但有什么东西,从内里悄然改变了。
古镇写生时那份短暂的宁静,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完全平复。她开始尝试用画笔记录更多日常的片段——公司楼下那棵在夏末依然顽强开花的紫薇,菜市场角落里剥豆子的老奶奶专注的侧影,黄昏时分出租屋窗外被染成金红色的云霞。笔触依然生涩,画得也并不好,但这个过程本身,像是一种无声的自我疗愈,让她在喘不过气的现实夹缝中,得以短暂地探出头,呼吸一口带着“美”与“自我”的空气。
她与夏栀的联系变得稀疏但稳定。偶尔,夏栀会发来一条简短的问候,或者分享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片段。温舒然通常只是简单回复,她们都默契地不再触碰那些沉重尖锐的过往,像两个在暴风雨后幸存的人,隔着安全的距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点微弱的联系,证明彼此都还在努力地活着。
这天是八月中旬的一个周三下午,温舒然正和团队成员在会议室里为一个社区养老服务中心的设计方案争论细节。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夏栀。
温舒然皱了皱眉。夏栀很少在她工作时间内直接打电话。她示意讨论继续,自己拿着手机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
“喂,夏栀?我在开会。”她压低声音。
电话那头,夏栀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和犹豫:“舒然,你……现在方便说话吗?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温舒然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什么事?”
夏栀在那边沉默了两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是……关于江砚辞的母亲,孟阿姨。”
孟清漪?温舒然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那个曾经对她温和慈爱、却在最后对她彻底失望、甚至出庭作证反对她的前婆婆。这个名字,连同那些混杂着愧疚、难堪和一丝残留畏惧的记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
“她怎么了?”温舒然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心脏病复发,住院了。”夏栀说得很直接,“就在市一院心内科。情况……听说不算特别危急,但需要住院观察调理一段时间。我也是今天查房时听同事说的。”
温舒然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窗外的阳光刺眼,她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孟清漪有心脏病史,她是知道的。当年她和江砚辞还没离婚时,老太太就犯过病,但那次有惊无险。这次……
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孟清漪,是在法庭上。老人穿着端庄的套装,坐在证人席上,用平静却字字诛心的语气,叙述着她的失职和不配。那时的眼神,是彻底的失望和冰冷。
也想起更早以前,孟清漪回国小住,做好一桌子菜等她回家吃饭,她却因为沈嘉言一个电话而爽约,让老人空等一晚。想起孟清漪心脏病发需要家属签字时,她因为送沈嘉言的妹妹而延误两小时才赶到医院……
一桩桩,一件件,像沉在心底的石头,此刻被夏栀这个电话猛地搅动,重新浮出水面,压得她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舒然?你还在听吗?”夏栀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回忆中拉回。
“……在。”温舒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她……现在情况稳定吗?”
“应该稳定了,不然也不会只是普通病房观察。”夏栀顿了顿,补充道,“江砚辞这几天都在医院陪着,推了不少工作。苏曼……也每天去。”
最后那句话,夏栀说得有些轻,但温舒然听清了。江砚辞陪着,苏曼也每天去。这才是最正常、最合理的画面。他们才是一家人,是现在真正关心和照顾孟清漪的人。而她温舒然,算什么呢?一个早已被驱逐出那个世界、甚至曾深深伤害过老人的前儿媳。
“我知道了。”温舒然的声音低了下去,“谢谢你告诉我。”
“舒然,”夏栀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就是觉得,你应该知道。没别的意思。你……自己好好的。”
“嗯。”温舒然应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她握着手机,在窗边站了很久。会议室里同事争论的声音隐隐传来,窗外的车流声喧嚣不止,可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实。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夏栀的话,眼前晃动着孟清漪可能苍白的病容,还有江砚辞、苏曼在病房里忙碌照顾的身影。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有关心吗?有的。毕竟那是念泽的奶奶,是曾经真心待过她的长辈。有愧疚吗?太多了,沉重得让她几乎抬不起头。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微弱的渴望——渴望能做点什么,哪怕微不足道,来减轻一点心头的重负。
可是,她能做什么?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医院?那只会是尴尬,是打扰,甚至是新的伤害。江砚辞和苏曼大概也不会愿意见到她。
她回到会议室,勉强集中精神,但后半场的讨论她几乎没听进去什么。下班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
夜色渐深,华灯初上。她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花店,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橱窗里,各色鲜花在灯光下娇艳欲滴。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束简单的粉色康乃馨上。花朵不大,开得正好,用淡紫色的皱纹纸包裹着,系着素雅的丝带。
康乃馨,通常寓意着健康和祝福,也常用于探望病人。
她在花店门口徘徊了足足十几分钟,内心激烈地挣扎着。送,还是不送?送,算什么?不送,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又无法平息。
最终,她还是推开了花店的门。店员热情地迎上来,她指了指那束康乃馨,声音低哑:“就要这个。能……能帮我送一下吗?”
“可以的,女士。地址和收件人是?”店员拿出笔和送货单。
温舒然接过笔,手指微微发颤。她在收件人一栏,工工整整地写下:“孟清漪女士”。地址是夏栀说的市一院心内科病房楼层的前台。在“留言”一栏,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只写了四个打印体般工整的字:“早日康复”。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信息。
付了钱,看着店员将那张小小的卡片插进花束,她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匆匆离开了花店。
回到出租屋,她一夜无眠。脑海里反复想象着那束花被送到医院前台,被护士转交,被孟清漪看到的场景。老人会惊讶吗?会猜到是谁送的吗?会接受吗?还是会觉得厌恶,直接扔进垃圾桶?
每一种可能,都让她心绪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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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一院心内科,单人病房里。
孟清漪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她刚刚做完一系列检查,正由护士重新调整输液的速度。江砚辞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削着一个苹果,动作细致而耐心。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苏曼提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件浅杏色的针织衫,长发松松地挽起,看起来温婉又清爽。
“孟阿姨,今天感觉怎么样?”苏曼走到床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关切地问。
“好多了,就是躺得浑身发僵。”孟清漪看到她,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小苏,你又来了?工作那么忙,不用天天往医院跑。”
“不忙,今天工作室没什么要紧事。”苏曼打开保温桶,一股清香鲜甜的味道飘散出来,“我炖了点山药排骨汤,清淡滋补,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江砚辞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小碟子里,也递给母亲。他看着苏曼自然地盛汤、试温度,然后小心地递给孟清漪,眼神柔和。
这几天,苏曼几乎是每天必到。有时是中午抽空过来,陪着说说话;有时是晚上下班后,带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汤羹或易消化的点心。她不是简单地坐着,而是真正地帮忙——询问医生病情,记住服药时间,帮孟清漪按摩因输液而僵硬的手臂,甚至在她去洗手间时自然地搀扶。她的照顾细致周到,却又保持着恰如其分的分寸感,不会让孟清漪感到被过度对待的不适。
孟清漪喝着汤,看着坐在床边的儿子和忙碌的苏曼,心里暖融融的。这次生病入院,虽然突然,但也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苏曼的为人。这份在患难时毫不犹豫伸出的援手,这份日复一日的耐心陪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她放下汤碗,轻轻拉住了苏曼正在帮她整理被角的手。苏曼一愣,抬眼看她。
“小苏啊,”孟清漪的声音温和而郑重,目光在儿子和苏曼之间流转,“这次住院,多亏了你忙前忙后,细心照顾。我这心里,真是……又感激,又过意不去。”
“孟阿姨,您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苏曼连忙说,脸上微微泛红。
“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孟清漪摇摇头,握紧了她的手,目光转向江砚辞,语气变得认真起来,“砚辞,妈不是老糊涂,看得明白。小苏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心地善良,懂得心疼人,对念泽也好。你能遇到她,是你的福气。”
江砚辞迎上母亲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妈,我知道。”
孟清漪看着儿子眼中那份沉稳的认可,心里更踏实了。她拍了拍苏曼的手背,像交付一件珍贵的宝物:“这么好的姑娘,你可不能辜负。要好好对人家,知道吗?”
“妈,您放心。”江砚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承诺的分量。
苏曼的眼眶微微发热,她低下头,掩饰住内心的波澜,轻声说:“孟阿姨,您先好好养病,别操心这些。”
就在这时,病房门又被敲响,一位护士捧着一束花走了进来:“孟阿姨,刚才有人送花到前台,给您的。”
那是一束粉色的康乃馨,搭配着几枝清新的尤加利叶,包装简约雅致。护士将花放在床头柜上,花束里插着一张小小的卡片。
孟清漪有些诧异:“谁送的?”
“前台说是一位跑腿小哥送来的,没留送花人信息。”护士说完便离开了。
孟清漪拿起那张卡片。上面只有四个打印体的字:早日康复。没有署名,没有落款。
她的目光在那四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和复杂。她在这个城市朋友不多,亲近的人此刻大都在身边。会这样匿名送花,又选择康乃馨这种花语的人……
她抬起头,看向江砚辞,将卡片递了过去。
江砚辞接过,看了一眼那四个字,又看了看那束开得正好的康乃馨,眼神深沉,看不出什么情绪。
孟清漪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平静,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花我收下了,这份心意,我也领了。”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病房的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说:
“告诉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呐,总要往前看。各自……都好好生活。”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江砚辞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将那卡片轻轻放回花束旁,只应了一个字:“嗯。”
他没有追问母亲为何如此确定,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这束没有署名的康乃馨,像是一个迟来的、沉默的道歉,也像是一个脆弱的、寻求和解的信号。母亲选择了接受这份善意,并给出了最大程度的宽容和了结。
这或许,是对所有人而言,最好的结局。
苏曼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听着,没有插话。她看着那束素雅的康乃馨,看着孟清漪眼中那份释然,看着江砚辞平静的侧脸,心中一片澄澈。有些过往,终究需要当事人自己去面对和释怀。而她的位置,在当下,在未来。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仪器轻微的滴答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束粉色康乃馨上,花瓣边缘被镀上一层温柔的金光。
这束花,静静地躺在那里,成了温舒然与江家之间,最后的、无声的、也是彻底的和解。没有见面,没有对话,只有一份被接收的心意,和一句飘散在空气中的、关于“过去”与“未来”的宽恕与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