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第三遍时,我正梦见自己终于通过了面试,即将上岸某局办公室科员。那和蔼的人事处长拿着录用通知书向我走来,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是自由的味道...
“老爷,老爷,再不起误了点卯,锦衣卫的爷们可就要来‘请安’了。”
老仆老周那带着甬路口音的、沙哑而急切的呼喊,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虚幻的美梦气泡。
“告病。”我把头埋进枕头,闷声喊道:“就说本官昨夜批阅公文,(其实说看话本)感染了风寒,起不了身。”
“哎哟我的老爷!您是真忘了还是考功司的炭敬塞多了迷了心?”门外声音压得极低,却更显凄惶,
“昨日刑部屠部堂刚挨了四十杖,天不亮不也得爬起来‘趣治事’?您这无病无灾的,锦衣卫的大爷们专治各种不服,他们的药方子,是能让人三月下不来床的水火棍啊!”
“趣治事”——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官员挨完廷杖,第二天爬也得爬去办公。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钉子楔进我的尾椎骨。我一个激灵弹起来,手忙脚乱套上那身代表着身份与枷锁的青色官袍。
一边手抖着系那复杂的腰带,一边悲愤地想:这特么的大明公务员,考勤制度比九九六还反人类。旷工直接物理惩戒,连病假条都不要。hR部门是东厂和锦衣卫联合办公的吗?
浑浑噩噩赶到都察院,我那同衙房的江西同僚、监察御史王石,果然缺席了。他那张堆满《皇明祖训》的书案,冷清得刺眼。
“刘书吏,王御史今日告假了?”我低声问隔壁那位永远埋首卷宗的同僚。
刘书吏头也不抬,笔下刷刷作响:“没告假。昨儿散衙前,他上了一封奏疏,弹劾通政使司匿灾不报。今儿一早,宫里的太监就来衙门口‘请’人了。这会儿…”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瞥了我一下,“应该在午门外,领受皇恩浩荡呢。”
我胃里猛地一抽。这王石头,真是茅坑里的石头。明明上次在一起吃饭时,我还暗示过他,通政使是严阁老的人,动不得!
散衙后,我心绪不宁,还是拐到了都察院尽头那间充作“医护室”的值房。
王石头正白着脸趴在硬板床上,臀腿处盖着的粗麻布,已被暗红血色渗透。屋子里弥漫着金疮药和血腥的混合怪味。
“瑾瑜…”他吸着冷气,嘴角却扯出一个近乎得意的笑,“兄幸不辱命…那奏疏…上达天听了…圣上…必会明察…”
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屁股,我一阵反胃,扶住门框,强压下不适道:“子坚兄,你这又是何苦?通政使是严阁老的人,这条路是你能拦的吗?”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眼神涣散,却闪着狂热的光,“为臣子者…仗义执言…死且不惧…何惧廷杖…”
我沉默了。这大明的忠君教育,简直是终极pUA,能把人cpU成主动求虐还觉得光荣的终极m。
从他那儿出来,那股混杂着恐惧、同情和现代人正义感的情绪,在我胸腔里沸腾——杨继盛在诏狱里快死了,我得做点什么!
冲动是魔鬼,而魔鬼掐住了我的脑子。我脚下一拐,冲进了顶头上司、左都御史屠侨的值房。
屠部堂依旧趴在他的特制高脚书案上——那是为挨了廷杖的官员特制的。听我结结巴巴说完想为杨继盛上疏求情,他抬起眼皮,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我五息。
“清风啊,”他声音沙哑,“年轻人有血性是好事。但你这血性,是往阎王爷的刀口上撞。”
他喘着气,“杨继盛劾的是严阁老‘十罪五奸’,那是死仇。你这求情疏上去,是把严家父子连同门下干儿义子,一锅全得罪死。你这身官皮,还想不想要?项上人头,还想不想待安稳?”
正在我被他骂得浑身冰凉时,值房门被推开。两位穿着绯袍、仙鹤锦鸡补子耀眼的部院堂官,一瘸一拐、互相半架着挪进来——标准的廷杖后遗症,新鲜出炉。
“哟,沈部堂,彭侍郎,您二位这是…”屠侨试图撑起来,挤出同病相怜的苦笑。
那位面容清癯的连连摆手,每动一下都疼得皱眉:“别提了,屠部堂。为丁汝夔案的定罪轻重,议得慢了些,惹得圣上不快…四十杖,圣心独运,算买个教训。”这位是掌天下刑名复核的大理寺卿沈良才。
另一位微胖的也跟着叹气:“天威难测啊…雷霆之下,皆为齑粉…”这是掌天下刑狱的刑部侍郎彭黯。
屠侨指着他们,对我叹道:“瞧瞧,正三品的刑部侍郎,从二品的大理寺卿。御前议罪慢了些,一样得褪了裤子挨棍子。你这七品小御史,想往上撞?你这身板,经得起几下?”
几位大佬轮番泼冷水,把我那点热血浇得只剩火星。
但王石头屁股上的血,杨继盛狱中的呻吟,像鬼火一样在我脑子里烧。回到衙房,我赌气般铺开稿纸,掏出屠侨亲传的 《高级骂术(马屁精)入门宝典》 ,开始字斟句酌,在刀刃上跳舞。
最要紧的是,我倒要试试,屠侨老师传授的高级骂术究竟有没有用。
我自觉已把这求情疏包装成标准的马屁文章,既微弱表达了一丝意思,又绝不敢触逆鳞。通读一遍,甚至生出点可悲的得意。
奏疏呈了上去。几天后,我没等来朱批,等来的是屠侨一瘸一拐地走来,脸上表情复杂。
“清风啊…”他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重叹:“你的奏疏…‘恰好’漏到了通政司,让严世蕃严侍郎…‘恰好’先看见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血液冻僵。严世蕃,就是那个聪明绝顶、睚眦必报的独眼龙严东楼。
“严侍郎‘很不高兴’,”屠侨同情地拍拍我肩膀,“觉得你这是指桑骂槐。他‘体察圣意’,替你拟了处分:浙江道监察御史李清风,徇情妄奏…廷杖二十,即刻执行。”
午门外,我被按在那条宽大冰冷、散发血腥的行刑凳上。官袍被褪下,冷风吹在光溜溜的皮肤上,激起剧烈战栗。
“啪!”
第一棍砸下,尖锐剧痛瞬间炸开,摧毁了我所有关于风骨和尊严的可笑建设。
“呜哇——!娘啊——!”我杀猪般惨嚎,眼泪鼻涕齐飞。
二十杖打完,我感觉下半身已不存在。 被人搀起来时,我哭得视线模糊,浑身发抖。
好,现在我明白了,有时候这高级骂术但凡不能呈上御前,那就不管用。
三位绯袍大佬竟守在都察院门口。屠侨颔首:“出息了。”彭黯大笑:“欢迎入会。”沈良才递来药瓶:“早晚各敷一次。”
趴在值房软垫上,屠侨亲自给我上药,手下用力,疼得我嗷嗷叫。“知道为什么只打二十?”他幽幽道,“七品官只配挨二十,想挨四十?等你爬到四品再说。”
呜呼!这大明职场,连挨揍都要论资排辈。
是夜对镜,臀上青紫交错如泼墨山水。我忽然笑出眼泪——这算不算另类的“转正仪式”?
烛火摇曳,在墙上投出扭曲剪影:一个捂臀呻吟的小御史,与三位蹒跚前行的老臣。
在这荒诞官场,我们都在用屁股,丈量着理想与现实的代价。
我的终极老板,那位深居西苑修仙的嘉靖皇帝,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他手下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的屁股,因一份他未曾目睹的奏疏,刚刚彻底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