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顾振艺老先生学设计的半年,是程炎火这辈子最踏实的时光。他像海绵吸水般学美学、练构图,从竹篾的纹理里悟设计的巧思,进步快得让顾老时常感叹“捡到了好苗子”。
可这份好日子没持续多久,一纸平反通知下来,顾老要回省城美术学院了。
送别的那天,美院的专车停在工艺品厂门口,程炎火帮恩师拎着行李,一路送到车边,手都舍不得松开。顾老拉着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上面写着自家地址:“炎火,以后碰到难处,随时来省城找我,别跟师父客气。”
程炎火攥着纸条,看着车子远去,眼眶忍不住红了。
果然,顾老走后没多久,厂里就变了天——老厂长调走,新厂长一上任,就把临时工出身的程炎火从设计室赶了出去。
坐设计室的要么是正式工,要么是专业院校毕业的,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学徒,只能回车间重操旧业,编那些没有灵魂的竹筐竹篮。
学到的半桶设计知识没了用武之地,程炎火夜里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难道就这么算了?
揣着那纸地址,他咬咬牙辞了工,揣着攒下的几十块钱,坐上了去省城的汽车。按着地址找到美院家属区,敲开那扇门时,看到顾老熟悉的笑脸,程炎火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顾老把他领进家,两室一厅的房子,在当时算是阔绰的,可屋里却乱得很——木制家具上蒙着薄灰,书架上的书堆得冒了尖,桌子上还摊着没看完的画册,显然是许久没人好好收拾了。
“老伴在我挨批斗时走了,就剩我和女儿雨薇。”顾老叹了口气,“雨薇在中学教书,忙得脚不沾地,平时很少回家,周末才能回来陪我两天。之前找过保姆,可没一个合心意的,索性就自己瞎糊弄。”
程炎火听着,没多说什么,转身就挽起袖子收拾起来。他打小一个人过,家务事样样精通:先把书按类别摆回书架,再拿抹布把家具擦得锃亮,零散的杂物归置到抽屉里,不过半个时辰,屋里就亮堂整齐了。顾老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切,笑得眼睛都眯了。
晚饭也是程炎火做的,一碟青菜、一盘红烧肉、一碗蛋汤,简单却喷香。顾老吃着饭,忽然开口:“炎火,你干脆住到家里来吧。我把没教完的知识都教给你,每月给你五十元报酬,你看怎么样?”
程炎火忙摇头:“师父,我是来求学的,做这些家务是应该的,哪能要您的钱?您肯教我,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钱你必须拿着。”顾老放下筷子,语气认真,“我请保姆也要付五十元,你又帮我做家务,又陪我说话,这钱是你应得的。”
程炎火拗不过他,只好笑着应了:“那也用不了五十元,我在厂里干苦力,一月才三十六元呢。”
顾老却叹了口气,点了根烟:“你先别高兴太早,等周六雨薇回来再说。我这女儿,可是个出了名的挑剔性子。”
那晚,师徒俩聊到很晚,从国家的新政策聊到工艺美术的未来,又聊到程家峁的穷山僻壤,顾老还劝他:“明年再考一次高考吧,就报美院,我给你补课。”程炎火却红了脸,如实说:“师父,我数理化都是白板,文革那几年没好好读书,高考怕是没希望。”顾老没再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眼里满是惋惜。
程炎火当晚就在客厅沙发上对付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了床,买了菜回来做早饭。顾老起床时,热腾腾的粥、煎得金黄的鸡蛋已经摆在桌上了。吃完早饭,顾老去上课,叮嘱他:“上午你随便翻翻书,熟悉熟悉环境。”
顾老一走,程炎火又闲不住了。他把客厅的家具重新摆了摆,让空间更宽敞;又拿了水桶和抹布,把门窗擦得一尘不染,连玻璃缝里的灰都抠干净了。等顾老中午回来,推开门愣了半天——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整齐的家具上,空气里好像都飘着清爽的味道。
“家的味道又回来了!”顾老又惊又喜,拉着他的手笑,“雨薇要是看到,保准高兴得跳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程炎火又把厨房彻底清扫了一遍,锅碗瓢盆擦得发亮,他一边做着家务,一边盼着周六——既盼着见到顾老口中的“挑剔女儿”,又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让恩师为难。
把顾老家彻底收拾利落,程炎火才终于有心思翻看书架上的书。架子上大多是美学设计、工艺美术类的画册和理论书,油墨香混着旧书的纸张味,让他忍不住抽出几本翻了翻。
可当他踮脚够到书架最高层时,却愣了——那里摆着一摞《周易》《八卦图解》《相术大全》《风水要义》之类的书,封皮都有些磨损,显然是常被翻阅的样子。
程炎火心里犯了嘀咕:顾老明明是美院教授,研究的是美学设计,怎么还会喜欢这些周易八卦的东西?他好奇地抽出一本《周易》,刚翻开就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了——书页边缘都卷了边,空白处密密麻麻画着圈、划着线,还有不少批注,显然是读了一遍又一遍。
旁边还放着一本硬皮笔记本,翻开一看,里面全是蝇头小楷,字迹工整得像印刷的一样,每一页都记满了对卦象、爻辞的解读,落款处还有日期,看得出来是顾老常年积累的笔记。
捧着笔记本,程炎火心里又惭愧又佩服——顾老都这把年纪了,研究学问还这么专心致志,再想想自己以前读书时敷衍了事的作业本,脸颊不由得发烫。他越看越入迷,从乾卦的“元亨利贞”看到坤卦的“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连顾老标注的“卦象与设计构图的暗合”都反复琢磨,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
直到墙上的挂钟“当”地响了一声,程炎火才猛地回神,抬头一看——都快十一点了!他光顾着看书,连午饭都忘了做,慌忙合上书往厨房跑,刚到门口,就见顾老兴冲冲地提着两个饭盒走进来。
“炎火,今天星期五,雨薇晚上就回来了!”顾老脸上满是笑意,晃了晃手里的饭盒,“下午咱们去菜市场买点新鲜菜,中午我就在学校食堂打了两份饭,本怕你已经做好了,特意赶回来看看,没想到正好赶上!”
程炎火挠了挠头,脸上满是不好意思:“师父,我刚才翻您书架上的书,看着看着就入迷了,把做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正准备去做呢。”
“嗨,忘了就忘了,不用做了!”顾老摆摆手,把饭盒放在桌上打开,一股香气顿时飘了出来,“你看,食堂今天伙食不错,有四喜丸子,还有红烧鱼块,比家里做的丰盛,咱们凑合吃点,下午好好准备准备,等雨薇回来吃顿好的!”
程炎火看着饭盒里油亮的鱼块和紧实的丸子,又看了看书架上那本没放回去的《周易》,心里忽然觉得格外踏实——在这陌生的省城,有恩师的照顾,有意外发现的“新学问”,还有即将到来的、顾老口中“挑剔”的女儿,好像未来的日子,突然多了许多值得期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