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克立即关闭系统,切断液体流动。他以特制密封胶堵住裂缝,但已渗出的液体仍在持续解离地板,直至所有液体挥发——或者说,“耗尽”。
三人凝视那个圆形粉末区域,沉默良久。
“静滞解离效应。”巴拉克最终说道,声音中没有恐惧,唯有学者发现新现象时的兴奋,“物质因原子运动停滞而直接解体。非化学变化,非物理破坏,而是……更基础层面的终结。”
维萨里蹲下,以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触粉末。粉末细腻如面粉,但触感有种奇异的“空”感——非轻盈,而是存在感上的稀薄,仿佛这些物质已失去“物质”本质,沦为某种概念的残骸。
“这东西太危险。”维萨里说,“若泄漏量多,整个培养舱都可能被解离。”
“故需更严密的防护。”巴拉克已开始绘制新设计图,“双层透明管道,中间夹一层黑石粉末隔离层。接口采用三重密封,外加泄漏传感器与自动切断阀。”
他停顿片刻。
“且我有一想法:或许我们可主动利用这种解离效应。例如,构建应急防御系统——若有人闯入,便释放少量液体,令入侵者脚下地板解离,使其坠入下层。”
维萨里瞪大双眼。
“你疯了?那可能破坏整艘战舰的结构!”
“微量控制。”巴拉克说,“仅针对特定区域,小剂量,短时作用。如同手术刀,精准而致命。”
两人争论起来。维萨里认为风险过大,巴拉克则认为值得尝试。争论无果,最后二人同时看向奎特斯。
奎特斯始终立于一旁,沉默不语。他的目光落在那摊粉末上,眼神深邃,仿佛在思考某些遥远之事。
“先完成能源系统。”奎特斯最终说道,“防御系统……容后再议。”
巴拉克点头,不再争论。他继续完善管道防护,维萨里继续绘制符文。奎特斯走到粉末区域旁,蹲下身,长久凝视。
粉末在灯光下静卧,无声无息,如同一堆寻常尘埃。
但奎特斯心知并非如此。
那是“静止”臻至极致后的产物。
是运动彻底终结后的残骸。
他伸出手,指尖悬于粉末上方,未触碰。他能感受到一股微弱的“吸力”——非物理吸力,而是存在感上的,仿佛那些粉末在渴求着什么,渴求更多的“静止”,更多的“终结”。
“深井需探。”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轻微,而后消失。
奎特斯收手起身。
他走到观察窗前,望向内部那名凝固的阿斯塔特。那道身影依然静立,全身覆满霜状物质,似在沉睡,似已死亡,又似……介于二者之间。
奎特斯凝视良久。
随后他转身离去。
靴子踏过金属地板的声响在培养舱内回荡,逐渐远去。
门闭合后,培养舱重归寂静。
唯有管道中液体几乎难以察觉的缓慢流动。
以及那个圆形粉末区域,静静躺卧。
如同一只微小、幽暗的眼睛。
黑石碎片被固定在金属支架上,悬于工作台上方,如同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
碎片不大,仅拇指指甲大小,形状不规则,边缘参差,仿佛从某块更大的石头上强行敲落。表面是纯粹的黑色,非染色的黑,而是本质的黑,宛如将一小片夜空切下塞入此处。灯光照射其上,无反射,无光泽,唯有一种深沉、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暗。
巴拉克已备好所有工具。
工作台左侧摆放一套精密微雕设备——原用于在动力甲内部刻蚀电路,现被改装为灵能刻印工具。工具头非金属,而是一小块打磨过的水晶,尖端细如针尖,在灯光下泛着淡蓝微光。
右侧则是一排监控仪器。三个屏幕分别显示黑石碎片的温度、表面形貌及周围灵能波动。数据曲线平稳跳动,但幅度微弱,仿佛这块石头正在沉睡,或……正在等待。
维萨里立于工作台前,双手结印,低声诵念稳定祷文。他双目闭合,但额头上那个智库特有的灵能印记正微微发光,淡蓝光晕在空气中扩散,如同水面涟漪。
奎特斯坐在工作台对面的椅子上。
他未穿动力甲的上半身,仅着黑色内衬服。胸口静滞印记的位置显露出来——那里并无明显疤痕或纹身,只是肤色比周围略深,如同一块淡灰色胎记,形状不规则,约硬币大小。
“准备好了吗?”巴拉克问。
奎特斯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呼吸平稳,却能看出他在刻意控制——非紧张,而是调整状态。如同运动员赛前最后的热身,如同狙击手扣动扳机前最后的瞄准。
维萨里睁眼,双手按在工作台边缘。
“我会以灵能引导。”他说,“但主要靠你自己。你需要将静滞印记的‘结构’——非图像,而是更深层的存在模式——通过意识投射出来,随后我以微雕设备将其刻印于黑石表面。过程会极度……消耗精力。你可能中途昏厥。”
“明白。”奎特斯道。
巴拉克启动微雕设备。水晶尖端开始发出低沉嗡鸣,声音极轻,但频率极高,高至几乎超出人耳可闻范围,只留下一种令人牙酸的震动感。
“开始。”维萨里道。
奎特斯闭目。
他先让自己沉入那种熟悉的平静状态。非深度静滞,而是浅层的,令自己变得……空。将所有杂念排出,将所有情绪压下,将所有噪音滤去。唯余意识本身,如同一张洁净的画布,等待被描绘。
随后他将注意力集中于胸口的静滞印记。
非以目“视”,而是以意识去“感”。那种感觉难以言喻——非温度,非触感,而是更微妙之物。仿佛灵魂深处有一个小小的锚点,稳定、坚实、永恒。那个锚点连接着某处,某处极远极远之地,那里静谧、空旷、寒冷。
奎特斯开始引导那种感觉。
非引导能量,非引导力量,只是引导那种“存在模式”。如同画家在脑中构思一幅画,如同建筑师在脑中规划一栋楼,如同作曲家在心中哼唱一段旋律。他将那种模式的每一细节清晰想象出来,然后……推出。
推向黑石碎片。
维萨里立即感知到了。
他的双手开始移动,非直接操作微雕设备,而是以灵能引导水晶尖端。水晶在黑石表面缓缓移动,尖端未接触石头,悬浮于距表面约半毫米处。但每移动一点,黑石表面便浮现一道极细的灰色纹路。
纹路非刻出,而是“生长”而出。
仿佛黑石本身在回应奎特斯的意识投射,主动改变自身结构,令那些纹路从内部浮现。纹路形状复杂,非直线,非曲线,而是更抽象的几何图案——如同无数细小三角形相互嵌套,又似某种分形结构,每一局部皆与整体相似。
巴拉克紧盯监控屏幕。
温度读数缓慢下降。黑石表面温度原为室温二十三度,现降至二十度,且持续下降。灵能波动读数则出现奇异的“真空区”——非无波动,而是波动被压制至极低水平,仿佛有某物在吸收周围的灵能。
表面形貌屏幕上,那些灰色纹路愈发清晰。它们非平面,带有微凹凸,如同浮雕却更精细。纹路间的空白区域则变得更深、更黑,宛如通往某处的入口。
过程持续良久。
奎特斯始终闭目,呼吸平稳,但额头开始沁汗。汗水沿脸颊滑落,在下巴汇聚,滴落内衬服上,晕开深色湿痕。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紧抓椅子扶手,指节发白,仿佛正承受某种无形压力。
维萨里亦不轻松。引导灵能需高度集中,他双眼死死盯着黑石表面,瞳孔收缩如针尖,额头的灵能印记光芒明暗不定,如同风中之烛。他的双手微微颤抖,非恐惧,而是精力过度消耗的生理反应。
唯巴拉克相对稳定。他一面监控数据,一面调整微雕设备参数,确保刻印过程不会中断。但他的机械义眼光芒亦在快速闪烁,仿佛在处理海量数据。
一小时过去。
两小时。
三小时。
黑石表面的纹路已完成约三分之二。那些灰色线条交织成复杂网络,覆盖大半个表面,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又似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符号。
奎特斯的呼吸开始急促。
非体力不支,而是精神上的疲惫。那种持续引导意识投射的感觉,如同逆水游泳,每一步皆需耗费巨大精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变得稀薄,如同燃烧的蜡烛,火焰犹在,但蜡油将尽。
“坚持住。”维萨里低语,声音沙哑,“快完成了。”
奎特斯咬紧牙关。
他将最后一点精力压榨而出,继续引导。那种感觉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在迷雾中前行,每一步皆艰难,但每一步都更接近终点。
黑石表面的纹路继续延伸。
最后几条线条开始连接,形成完整闭环。当最后一笔完成时,整个纹路网络骤然一亮。
非发光,而是变得更“清晰”。如同焦距突然调准,如同眼前的薄纱突然掀开,那些纹路瞬间变得立体、真实、不容置疑。
随后,变化发生。
黑石碎片开始吸收周围的光。
非逐渐变暗,而是刹那间,工作台上方的灯光仿佛被某物削弱。光线照在黑石上,无反射,直接消失,宛如石头表面有一个微型黑洞,吞噬所有光芒。
温度读数急剧下降。从十五度降至零度,继而至零下十度、零下二十度……最终稳定于零下一百五十度,不再变化。
灵能波动彻底消失。屏幕上唯余一条平直线,仿佛那片区域已成为灵能的绝对真空。
但最诡异的是那种“吸力”。
奎特斯能感觉到——非物理上的吸力,而是存在感上的。仿佛那块黑石在渴求着什么,渴求安静,渴求静止,渴求一切运动的终结。那种渴求微弱却执着,如同饥饿的婴儿在无声哭泣。
“完成了。”维萨里瘫坐椅上,大口喘息,面色苍白如纸。
巴拉克关闭微雕设备。水晶尖端的嗡鸣停止,工作台上重归寂静——或者说,更寂静了。因为黑石碎片正在吸收周围的声音,连呼吸声也变得微弱而遥远。
奎特斯睁眼。
他感到极度的疲惫,非身体的劳累,而是灵魂的倦乏。如同跑完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每一步皆耗尽气力,却仍需继续奔跑。他低头看向胸口,静滞印记的位置微微发热,非不适的热,而是舒适的热,如同冻僵的手脚浸入温水。
他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注视那块黑石。
碎片静卧于支架上,表面的灰色纹路在灯光下异常清晰。那些纹路如今看来……熟悉。非曾见过的熟悉,而是更深层的熟悉——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同灵魂的倒影,如同镜中的自己。
他伸手,指尖轻触黑石表面。
触感冰凉,却非金属的凉意,而是更深的那种凉——如深井之水,如墓穴之土,如宇宙真空的寒冷。那凉意顺指尖向上蔓延,经手臂,过肩头,最终在胸口停驻。
停在静滞印记的位置。
两种冰凉的感觉相遇了。
无冲突,无融合,只是……共鸣。如同两滴同温的水珠相碰,不分彼此。奎特斯能感觉到,那块黑石如今成了静滞印记的延伸,成为它在现实世界的锚点、出口、窗口。
“归途自择。”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轻微,而后消失。
奎特斯收手。
他转头望向培养舱中央那名凝固的阿斯塔特。那道身影依然静立,全身覆满霜状物质,在培养舱内部的淡蓝光芒中朦胧而遥远。
但在黑石碎片的“视野”中,那名阿斯塔特变得……清晰了。奎特斯能“看见”他周围的静滞场,能“看见”那种令时间停止的力量如何包裹、保护、囚禁着他。
能看见那条纤细、几乎难以察觉的连接线。
自阿斯塔特的心脏位置延伸而出,向上,向上,穿过培养舱的穹顶,穿过血魂号的甲板,穿过亚空间的湍流,一直延伸至某处极远极远之地。
延伸至那片灰色海洋。
延伸至索莫斯的国度。
奎特斯凝视良久。
随后他转身走向门口。
“明日安装基座。”他说,“完成最后一步。”
门在身后闭合。
工作台上,黑石碎片静卧,吸收光线,吸收声音,吸收一切不应存在的波动。
仿佛在等待。
等待被置于应许之地。
等待开始它的使命。
等待将这片区域,化为永恒、安宁、不受侵扰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