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后院的回廊下，积雪已被宫人匆匆扫开，堆在两侧的冬青丛旁，形成两道臃肿的白脊。
风势稍缓，但寒意不减，呵气成霜。明玉揣着手炉，望着尔晴独自一人从西暖阁走出来的身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把，又酸又涩。
方才暖阁里那番动静，她站在门外听得不真切，却也足以拼凑出个大概。傅恒少爷那冰冷到几乎伤人的话语，尔晴姐姐那骤然拔高又戛然而止的哽咽……她从未见过尔晴姐姐如此失态，也从未见过傅恒少爷对尔晴姐姐……或者说，对任何人，露出那样毫不掩饰的厌烦与抗拒。
看着尔晴脚步虚浮、背脊却挺得异常僵硬地走出来，脸上泪痕虽已胡乱拭去，眼眶和鼻尖的红肿却遮掩不住，更掩不住的，是那双总是温婉含笑的眸子里，此刻空洞得吓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彻底碎掉了，只剩下冰冷的、反射不出任何光亮的残片。
明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迎了上去。她和尔晴一同在长春宫伺候多年，虽不及璎珞那般跳脱亲密，却也一直以姐妹相称，互相扶持。尔晴素来稳重体贴，对她多有照拂，她不能看着她这副样子不管。
“尔晴姐姐……” 明玉轻声唤道，将手中的暖炉递过去，“外头冷，你拿着暖暖手吧。”
尔晴的脚步顿住了，缓缓转过头，看向明玉。那目光有些迟缓，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在明玉脸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聚焦。她没有接那个暖炉，只是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扭曲的弧度，算不得笑容。
“不必了。”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却异常的平淡，平淡得近乎冷漠，“我不冷。”
明玉的手僵在半空，心头那点担忧更甚。这不像尔晴姐姐。从前的尔晴姐姐，即便自己再难过，也会先顾及旁人，绝不会用这样生硬的语气拒绝别人的好意。
“姐姐……” 明玉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压低了声音，“你……你别太往心里去。傅恒少爷他……他最近心情不好，金川的事，还有……还有外头魏璎珞那档子事，搅得他心烦意乱，说话难免冲了些。他不是有意针对你的……”
“针对我？” 尔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干涩，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他何须针对我？我算什么呢？一个奴才罢了。” 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掠过明玉，投向回廊外灰蒙蒙的天空，那姿态里，竟透出一丝明玉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近乎尖刻的嘲讽，“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明玉一怔：“姐姐，你……”
“皇上的圣旨已下，” 尔晴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却又至关重要的事实，“待傅恒少爷从金川凯旋，我便要嫁入富察府，成为富察家的少夫人。凤冠霞帔，明媒正娶。” 她说着，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鬓边并无散乱的发丝，动作间，那点翠小簪在晦暗的天光下闪过一点冷硬的光泽，“到那时，我再也不用对着谁自称‘奴婢’，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再也不用……在这四方宫墙里，卑躬屈膝，仰人鼻息。”
她转过脸，重新看向明玉，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竟燃起两簇幽暗的、近乎狂热的光，那光里没有新嫁娘的羞涩与喜悦，只有一种攫取到某种珍贵之物后的、近乎偏执的兴奋与炫耀。
“明玉，你瞧，老天爷终究是公平的。” 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却让明玉毛骨悚然的意味，“我熬了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地伺候，处处留心，步步谨慎，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如今，总算熬出头了。万事如愿，我难道不该高兴吗？”
明玉呆呆地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尔晴姐姐吗？是那个曾经温柔地教她梳头、在她犯错时悄悄替她遮掩、夜里一起值夜时会分享一包点心、轻声细语说着宫里琐事和少女心事的尔晴姐姐吗？
眼前的这个人，语气里没有半分对皇后病情的忧心（方才在暖阁，她甚至用此来“劝慰”傅恒），没有对傅恒冷漠态度的伤心（或许有，但已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覆盖），甚至没有对她们多年姐妹情分的一丝留恋。她满心满眼，似乎只有那道圣旨带来的身份转变，只有即将摆脱“奴才”身份的“风光”。
“姐姐……” 明玉的声音有些发颤，心底漫上一股巨大的失望与陌生感，“你……你怎么能这么说？皇后娘娘还病着，傅恒少爷他……他心里也不好受。你难道只想着嫁入富察家……”
“不然呢？” 尔晴再次打断她，语气陡然尖锐起来，那双燃着幽火的眼睛直视着明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明玉，你醒醒吧！这宫里，谁不是为自己打算？皇后娘娘是主子，可她病倒了，还能护我们几时？傅恒少爷心里有谁，你我都清楚！他今日能为了魏璎珞如此待我，来日便能为了其他事如此待你！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真的！”
她上前一步，逼近明玉，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冰冷的“好意”：“听姐姐一句劝，别傻了。趁着年轻，模样也好，寻个机会，求个恩典放出宫去，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嫁了，生儿育女，过安稳日子。何必在这吃人的地方，白白耗费青春，最后落得个跟我从前一样，或是……跟某些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在雪地里半死不活的人一样下场？”
某些人……她指的是璎珞。
明玉的心彻底凉了。她看着尔晴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经觉得温柔可亲的脸，此刻却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甚至……有些可怕。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避开什么不洁的东西，胸口因为激动和愤怒而起伏。
“尔晴姐姐！” 明玉的声音提高，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被背叛般的痛心，“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是，宫里不易，可皇后娘娘待我们不满！璎珞她……她即便有错，如今也遭着大罪！你怎么能……怎么能只想着自己！还说出这样的话！”
“我变成这样？” 尔晴像是被刺痛了，脸上的“平静”面具终于彻底碎裂，露出一丝狰狞，“我从来就是这样！只不过从前不得不藏起来罢了！明玉，你才是那个一直没变，也一直看不清的人！你守着你的‘忠心’，你的‘姐妹情’，你以为能换来什么？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重新挺直背脊，恢复了那种带着疏离感的“端庄”。她最后看了一眼明玉，那眼神里再无半分温度，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要守着你的皇后娘娘，便好自为之吧。” 她说完，不再看明玉瞬间苍白的脸色，转身，沿着扫净雪的回廊，头也不回地朝宫女居住的偏院走去。脚步很稳，背脊挺直，仿佛刚才那一场近乎撕破脸的争执从未发生，又仿佛，她已经将那个曾经温柔如水的“尔晴”，连同那些无用的情感与牵绊，一起遗弃在了身后。
明玉独自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个早已凉透的手炉。回廊外的寒风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宫装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她望着尔晴决绝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渐暗的天色和廊柱阴影中，显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变得不是她明玉。
而是那个曾经会温柔唤她“玉儿”、会替她暖手的尔晴姐姐。
昔日的亲密无间，那些一起度过的日夜，分享的悲喜，仿佛都随着这场大雪，被彻底掩埋，冻僵，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廊尽头，最后一抹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吞噬。长春宫内，皇后病榻前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努力驱散着寝殿的晦暗与寒冷。而殿外，姐妹情谊的炭火，已然熄灭，只剩下一地冰冷的余烬，与这深宫永无止境的寒夜一样，漫长而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