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九年冬,十一月。紫禁城被一场早来的大雪覆盖,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白。
延禧宫内,药石罔效。
魏璎珞躺在锦被之中,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四十一年的光阴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权势、恩宠、算计、荣耀……那些她曾紧紧抓住的东西,此刻正一点点从指缝中溜走,变得无足轻重。
呼吸渐渐微弱,视线也开始模糊。
就在那片朦胧的尽头,温暖的光亮里,缓缓走出了几个身影。
她看见了姐姐,笑容依旧温柔腼腆,穿着他们分别那日的衣裳。
她看见了富察皇后容音,她穿着那身她最爱的月白色宫装,凤仪万千,正慈爱地望着她,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与怜惜,仿佛在说:“璎珞,辛苦你了。”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那个身影上。
他就站在皇后身侧,一如她记忆中最美好的模样——身姿挺拔,清朗如明月,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沉淀着将军的沉稳,眉眼间是她熟悉的、专注的温柔。
是富察傅恒。
他看着她,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清晰而温暖的笑意,然后,朝她伸出了手。那双向来沉稳的眼眸里,此刻竟带着几分少年人的促狭与不容拒绝的坚定,仿佛在无声地对她说:
‘魏璎珞,这次,可不许再避开我了。’
‘你答应过的,要换你来护我。现在,我来接你兑现承诺了。’
璎珞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明,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巨大的甜蜜交织着涌上心头。她费力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着那片虚空,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抬起了自己枯瘦的右手。
她的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如少女般甜美而释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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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龙涎香的青烟袅袅,却再也压不住那股从生命深处透出的衰败气息。
乾隆皇帝坐在床榻边,紧紧握着魏璎珞那只逐渐冰凉的手。这位御极天下的君王,此刻只是一个无力的丈夫,他声音喑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璎珞……朕在这里。你看看朕……”
然而,魏璎珞的视线早已穿透了那明黄的帐幔,穿透了这富丽堂皇却冰冷的宫殿。她的世界,正被另一片温暖的光亮所充盈。
光晕中,傅恒的手坚定地伸向她,他的笑容驱散了周遭所有的寒意与孤寂。
璎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仿佛卸下了佩戴一生的沉重枷锁。她不再是从宫女挣扎至皇贵妃的魏佳氏,不再是需要在这紫禁城中步步为营的令懿皇贵妃。她只是魏璎珞。
她努力牵起嘴角,回应着那片光亮中的身影,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手抬得更高了些,仿佛真的将自己的手,交付到了那个等待了她两世的人手中。
碰到了。
一股坚实而温暖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她虚幻的指尖,驱散了所有的冰冷与沉重。
“璎珞……!” 乾隆的呼唤带着一丝惊惶,他感觉到掌中那只手最后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
可魏璎珞已听不见了。
在她的世界里,傅恒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将她轻轻从病榻上牵引而起。她回头望去,只见那个权倾天下的帝王,正伏在床沿,肩头微微耸动,而榻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孝仪纯皇后”,面容安详,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释然的微笑。
她不再看了。
她转过身,富察皇后挽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臂,笑容温婉依旧。姐姐阿满站在皇后身旁,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而傅恒,就走在她的身侧,握着她的手不曾松开半分,侧颜在光中显得无比清晰和真实。
“这一次,” 她听到他清晰而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以跟我走了吗?”
璎珞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脸上绽放出如同长春宫初遇时那般明媚、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
“好……”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瓣,带着了却所有遗憾的圆满。
在她的指尖,仿佛真的触碰到了另一只温暖而坚实的大手。那只手稳稳地握住了她,将她从冰冷沉重的躯壳中牵引而出。
他们并肩走入那片绚烂的霞光深处,身影被温暖的光晕温柔地吞没,再也分不清彼此。身后,那承载了无数爱恨、荣耀与孤寂的紫禁城,连同着那段属于“令妃”与“傅恒”的、充满遗憾的过往,一同缓缓沉寂下去,最终,万籁俱寂。
在周围宫人低抑的啜泣和御医无奈的摇头中,他们看见,权倾后宫的皇贵妃娘娘,那只伸向虚空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
史书记载:乾隆四十九年十一月,皇贵妃魏佳氏薨,谥曰“孝仪纯皇后”。
无人知晓,在生命终结的刹那,她并非走向历史的尘烟,而是挣脱了所有枷锁,一步步走向了她的月光,走向了她等待两世的团圆。他们的身影在光中融合,并肩走向没有阴谋、没有离别、没有遗憾的远方,渐行渐远,唯有永恒的宁静与幸福将他们温柔包裹。
唯余史书上,那寥寥几笔,记载着一位后妃的薨逝。
也唯余人间,一段超越生死、圆满于另一个世界的相思与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