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狩猎的“前夜”
周一上午九点，文华创投的总部会议室。
沈国梁坐在长桌一侧，对面是孙正明和另外三位西装革履的男人。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照在光洁的桌面上，晃得人眼晕。
“国梁，给你介绍一下，”孙正明满脸堆笑，“这位是集团战略投资部的张总，这位是法律合规部的王总，这位是财务部的李总。都是我们文华的核心骨干。”
沈国梁一一握手。张总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眼神锐利；王总四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不苟言笑；李总年轻些，三十五六，手里拿着一台平板电脑。
“沈总，久仰。”张总开口，声音低沉，“阳光里项目一期我们看过了，做得不错。居民满意度97%，在行业内是顶尖数据。”
“谢谢张总认可。”沈国梁保持微笑。
“不过，”张总话锋一转，“据我们了解，你们二期项目，被万家物业抢走了？合同金额三百八十万，对吧？”
沈国梁心头一紧：“是。对方报价比我们低18%。”
“价格战打不过？”王总插话。
“不是打不过，是不想打。”沈国梁说，“我们的成本结构不一样。人工成本高，材料用得好，利润空间本来就薄。再降价，质量就保证不了。”
李总在平板上划了几下：“你们阳光里一期的净利率是12.8%，确实不高。同类型项目，行业平均是15%-18%。”
“我们刚起步，还在优化。”沈国梁说。
“优化需要时间。”张总靠回椅背，“但资本没有耐心。沈总，咱们开门见山——文华创投追加的第二笔投资两百万，是基于对胡同公司未来发展的看好。但现在看来，你们的发展，遇到瓶颈了。”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孙正明打圆场：“张总，胡同公司的价值，不光是项目利润。他们的‘胡同模式’，有很强的社会效益和复制潜力……”
“社会效益不能当饭吃。”张总打断他，“孙总，集团投的是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我们要的是回报，是可预期的、可持续的回报。”
他看向沈国梁：“沈总，我们研究过你们的模式。很新颖，很有情怀。但问题也在这里——太重情怀，太轻商业。李桂花的咸菜做得再好，能规模化吗？沈秀娟的沟通能力再强，能复制吗？沈墨老爷子的威望再高，能传承吗？”
句句扎心，但句句是实。
沈国梁握紧手里的茶杯：“张总的意思是？”
“我们的意思是，”王总推了推眼镜，“胡同公司需要一次彻底的改造。从‘情怀驱动’转向‘商业驱动’。具体方案，我们已经拟好了。”
李总把平板电脑转向沈国梁。屏幕上是一份ppt的封面：《关于胡同社区发展有限公司战略重组方案》。
沈国梁一页一页往下翻。
核心内容三条：
第一，文华创投追加投资五百万，将持股比例从33%提升至51%，取得控股权。
第二，公司董事会改组，文华派驻三名董事，包括董事长。
第三，公司经营层调整，沈国梁保留总经理职位，但增设coo（首席运营官）和cFo（首席财务官），均由文华委派。
“这是……收购？”沈国梁声音发干。
“不是收购，是战略重组。”张总纠正，“沈总你仍然是总经理，公司日常运营还是你负责。我们只是提供更多的资金、更专业的团队、更规范的治理。”
“那控股……”
“控股是为了更好地整合资源。”张总说，“有了控股权，我们可以把胡同公司纳入文华的城市更新板块，对接更多政府项目、产业资源。你想做的那个三千万片区改造，文华可以帮你拿下来。”
诱惑很大。
五百万现金。
三千万项目。
专业团队。
沈国梁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想起阳光里一期竣工那天，居民们的笑脸；想起李婶说“手艺有魂”；想起沈墨说“家不能卖”。
“张总，容我考虑一下。”他说，“这事，我得跟团队商量。”
“当然。”张总笑了，“不过时间不等人。这个方案，有效期一周。一周后，如果我们得不到肯定答复，第二笔投资的后续款项，可能会重新评估。”
离开文华大厦时，已经是中午。沈国梁站在街边，看着车水马龙，感到一阵眩晕。
手机响了，是徐雅君。
“沈总，谈得怎么样？”
“他们要控股。”沈国梁说，“五百万，51%。”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意料之中。您现在在哪？我过去接您。”
“不用。我回公司。”
“好。我在公司等您。”
回程的出租车里，沈国梁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眼皮，一片血红。
他想起三年前，胡同改造最艰难的时候。十二户人家，挤在沈墨家的小院里开会。屋顶漏雨，大家打着伞，讨论要不要继续。
李婶说：“我还能腌咸菜，饿不死。”
王奶奶说：“我还能剪纸，卖一张是一张。”
沈国栋说：“我还能干活，有力气。”
沈秀娟说：“我还能张罗，有人缘。”
最后沈墨说：“那就不散。咱们这个家，不能散。”
现在，资本要买走这个“家”。
出价五百万。
很慷慨。
也很残忍。
到公司时，徐雅君已经在办公室等他。林静、周婷也在。
“沈总，先看这个。”徐雅君递过一份文件，“我托人打听到的，文华创投最近的投资策略调整。”
沈国梁接过。是一份行业分析报告摘要，重点标红了几行：
“文华创投母公司‘文华集团’，正在谋求A股上市。急需打造‘城市更新’概念板块，提升估值。胡同公司的‘社区治理+文化赋能’模式，正好切合这一概念。”
“也就是说，”林静接话，“他们看中的不是我们现在的盈利能力，是我们的故事，我们的模式，我们的社会影响力。”
“然后呢？”沈国梁问。
“然后包装上市，套现走人。”徐雅君很直接，“沈总，如果让他们控股，胡同公司就不再是您的公司了。您会变成职业经理人，李婶的手艺会变成财务报表上的无形资产，沈秀娟的社区活动会变成品牌推广费用。一切都会数据化、标准化、资本化。”
沈国梁想起张总的话：“太重情怀，太轻商业。”
原来，在他们眼里，情怀是需要被改造的缺点。
“我们还有选择吗？”他问。
“有。”林静说，“拒绝。但代价是，第二笔投资的后续款项可能拿不到，片区改造项目可能争不过。公司发展会慢下来，甚至可能倒退。”
“还有别的选择吗？”
徐雅君想了想：“可以谈。控股不让，但可以给一票否决权。或者，设置Ab股结构——我们持有一股多票的b类股，保留控制权；他们持有一股一票的A类股，享受分红。”
“他们会同意吗？”
“试试。”徐雅君说，“我去准备谈判方案。”
正说着，沈秀娟急匆匆推门进来：“哥！不好了！李大强……李大强跟文华的人私下见面了！”
沈国梁心里一沉：“什么时候？在哪？”
“就刚才！在街角的咖啡厅！我正好路过，看见他跟孙正明坐在一起！”沈秀娟气得脸发白，“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这就去把他抓回来！”
“等等。”沈国梁叫住她，“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我……我偷听了几句。”沈秀娟压低声音，“孙正明说，如果李大强愿意‘配合’，重组后电商部可以独立出来，让他当总经理，还给股权。”
“李大强怎么说？”
“他……他没说话。但一直在点头。”
办公室里死寂。
周婷小声说：“其实……也能理解。电商部是李大强一手做起来的，现在月销售额二十多万，净利润八万。如果独立出去，他确实能赚更多。”
“理解个屁！”沈秀娟爆粗口，“那是公司资源做起来的！用的是李婶的手艺！用的是胡同的品牌！他凭什么拿走？！”
正吵着，李大强推门进来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李大强脸色不太自然，但强装镇定：“沈叔，沈姨，林总，徐总……都在啊。”
“你去哪了？”沈国梁问。
“……见了个朋友。”
“什么朋友？”
李大强沉默了。
沈国梁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大强，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不是去见孙正明了？”
李大强低下头，半晌，点头：“是。”
“谈什么？”
“他……他说文华要重组公司，问我的想法。”李大强声音越来越小，“我说我没想法，听公司安排。”
“还有呢？”
“还有……他说如果重组成功，可以支持电商部独立发展。”
“你怎么说？”
“我……我说我要考虑。”
沈国梁看着他，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
“大强，”沈国梁声音很平静，“你还记得你刚回来时，跟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你在外面闯了这么多年，累了，想回家。我说好，回家。家里有你一口饭吃。”
李大强眼圈红了：“沈叔，我记得……”
“记得就好。”沈国梁拍拍他的肩，“去吧，回去干活。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沈叔，我……”
“去吧。”
李大强走了。背影有些佝偻。
沈秀娟急了：“哥！你就这么放过他？！”
“不然呢？”沈国梁苦笑，“把他赶走？让他真去投靠文华？那才是真的损失。”
“可是……”
“没有可是。”沈国梁说，“家里人犯错，关起门来教训。不能推出去，让人看笑话。”
他坐回椅子上，感到深深的疲惫。
外有资本虎视眈眈。
内有军心动摇。
这个家，还能守住吗？
手机震动，是沈浩。
“爸，项目数据出来了……不太好。”沈浩声音低沉，“日活跌到一千五了，月收入不到八千。投资方那边……可能要撤。”
“哪个投资方？”
“就是之前想投一百万的那个。他们说，看不到盈利模式，不想等了。”
沈国梁揉着太阳穴：“需要多少钱？”
“至少……二十万。发工资，付服务器费用，做推广。”
“我给你三十万。”沈国梁说，“但有个条件：你和小苏，带着团队，搬回胡同来办公。跟我们一起。”
“爸，这是……”
“别问为什么。”沈国梁说，“听话。”
挂了电话，他看向窗外。
胡同的老槐树，在春风中舒展新叶。
那棵树，经历过多少次风雨？
1958年大炼钢铁，有人说要砍了它炼钢。胡同里的老人围着树坐了一夜，保住了。
1976年地震，树歪了，大家用木桩撑着，浇水施肥，又活了。
现在，资本的风暴来了。
这棵树，还能挺住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只要根还在，就有希望。
“徐总，”他说，“准备谈判吧。底线是：控股权不能丢，手艺传承不能断，胡同的魂不能卖。”
“明白。”徐雅君点头，“我今晚就把方案做出来。”
“林总，”沈国梁看向林静，“你算一下，如果文华撤资，我们最多能撑多久。”
“如果阳光里二期尾款能按时收回，加上手艺角和电商部的利润……最多六个月。”
“六个月……”沈国梁重复了一遍，“够了。”
他站起来，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
写下四个字：保卫家园。
然后在下面画了一条线。
线上是资本：钱、资源、专业。
线下是他们：人、情、根。
“诸位，”他看着房间里的人，“这一仗，我们可能会输。但输也要输得明白——不是输在能力，是输在规则。但规则是人定的。我们改不了大规则，可以定小规则。”
他在中间画了个圈：“这个圈，是我们的底线。只要底线不破，我们就还没输。”
徐雅君眼睛亮了：“沈总，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沈国梁放下笔，“文华想要我们的故事，可以。但故事怎么讲，得听我们的。他们想要我们的模式，可以。但模式怎么用，得守我们的规矩。”
他看向窗外，夕阳西下。
天快黑了。
但黑暗过后，总有黎明。
“准备战斗吧。”他说。
声音不大。
但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