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与绩效
七十五岁的身体,像一台生满了锈、快要散架的老旧机器。
沈墨的意识,就是在这一片零件摩擦的酸涩痛楚中,逐渐苏醒的。眼皮沉得如同压了两座山,耳边是嘤嘤嗡嗡的哭声,还有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在喋喋不休。
“……妈这辈子不容易,我们做儿女的,肯定得让她晚年享福啊!那养老院我去看了,环境没得说,专业的护士二十四小时看着,比我们这几个笨手笨脚的强多了……”
这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来的悲痛和懂事,像沾了糖精的黄莲,腻得发苦。
沈墨费力地掀开一条眼缝。模糊的光线里,几个身影围在床前。她的大脑,那个属于二十八岁互联网大厂高级运营经理沈墨的核心cpU,开始艰难地加载当前场景数据。
记忆融合,进度1%……
这里是二十世纪末的四九城,一个普通的四合院。她是这座院子的主人,沈墨,年轻时守寡,含辛茹苦拉扯大两儿一女。如今风烛残年,一场风寒差点要了她的命。
床前站着的,就是她那三个“孝感动天”的子女。
说话的是二女儿沈秀娟,五十二岁,街道办干事,此刻正拿着手绢,一边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一边用眼角余光扫着另外两人。
“二姐说得在理。”接话的是小儿子沈国栋,四十八岁,一身松垮的汗衫,头发乱蓬蓬的,眼神躲闪,“妈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了。咱们把院子一卖,钱一分,妈去享清福,咱们也……也换个活法。”
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
“胡闹!”
一声低沉的呵斥来自站在稍远处的大儿子沈国梁。五十五岁,穿着半旧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里下意识地盘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
“这院子是爸留下来的祖产!是咱们沈家的根!说卖就卖?像什么话!”沈国梁官腔十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房间里的老式橱柜和五斗柜,那里放着房本和家里值钱的老物件。
沈墨,或者说,内核已经是那个在ppt、KpI和无数扯皮会议中淬炼出来的现代灵魂的沈墨,瞬间就明白了。
项目背景: 核心资产(四合院)面临处置危机。
项目成员:伪善长子(沈国梁),精明次女(沈秀娟),佛系幼子(沈国栋)。
项目目标:瓜分资产,踢出原始股东(她这个老娘)。
当前状态:项目启动会,正在试图绕过她这个最大股权持有人达成共识。
一股荒谬感混合着原身残留的悲凉,涌上心头。但她沈墨什么人?上个项目,她带着团队在三个月内把日活数据提升了百分之两百,什么阵仗没见过?
她轻轻哼了一声,声音嘶哑,却足以让房间里的争论戛然而止。
三颗脑袋同时凑了过来。
“妈!您醒了?”沈秀娟反应最快,脸上瞬间堆满惊喜,一把抓住沈墨干枯的手,“您吓死我们了!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吃点啥?”
沈国梁也往前挪了半步,语气带着刻意的缓和:“妈,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们正在商量您后续的照顾问题。”
沈国栋则缩了缩脖子,没吭声。
沈墨没理会他们,只是慢慢转动脖颈,打量着这间屋子。老式的花窗,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映出浮动的微尘。空气里有淡淡的霉味和中药味。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床头柜上一个半旧的铁皮盒子上,那是原身放重要东西的地方。
“水……”她吐出一个字。
沈秀娟赶紧倒了杯温水,殷勤地递到她嘴边。
沈墨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润了润干得发痛的喉咙,感觉那股锈死的感觉稍微退去了一些。她重新躺好,目光平静地扫过床前的三张面孔,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人都到齐了。正好,省得我再一个个通知。”
三人一愣,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明白老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墨继续道:“我病了这些天,有些事,也想明白了。”
沈国梁赶紧接话:“妈,您想明白什么了?是不是也觉得,去养老院更省心?”
沈墨没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沈秀娟:“秀娟,你刚才说,你伺候我坐月子,端屎端尿?”
沈秀娟立刻来了精神,声音拔高一度:“那可不!妈,您忘了?那时候国栋还小,国梁上班忙,里里外外可都是我一个人!我这腰,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她说着,又去揉自己的后腰。
“嗯。”沈墨点点头,目光又转向沈国梁,“国梁,你是老大,这些年,为这个家操心最多,受委屈了。”
沈国梁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假意谦逊:“妈,看您说的,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最后,她看向沈国栋:“国栋,你是老小,妈最疼你,你也最实在,没什么心眼。”
沈国栋嘿嘿干笑两声,没说话。
沈墨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然后,用最平淡的语气,抛下了一颗炸雷:
“所以,我制定了一个初步的《沈家房产权益与绩效分配白皮书1.0版》。”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沈国梁盘核桃的手停了。沈秀娟揉腰的动作僵住了。沈国栋张大了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
“什……什么白皮书?”沈国梁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家房产权益与绩效分配白皮书》。”沈墨一字一顿地重复,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简单说,以后,这个家,我说了算。但怎么算,我们按规矩来。”
“妈!您是不是病糊涂了?”沈秀娟尖叫起来,“什么白皮书?绩效?您说的是什么呀!”
沈墨没理她,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像在做一个项目启动汇报:“鉴于沈家现有核心不动产——此座四合院——面临潜在处置风险,以及家庭成员贡献度与诉求不匹配的现状,为保障家族资产平稳传承,促进家庭成员和谐共处,实现资源优化配置,特制定本管理办法。”
她顿了顿,看着三张懵逼的脸,补充了一句:“核心原则就一条:多劳多得,不劳不得。想啃老?可以,先完成KpI。”
“K……KpI?”沈国栋结结巴巴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沈墨终于将目光聚焦在他脸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没错。绩效。比如你,国栋,想继续从这个家拿生活费,下个月开始,社区义工,先做满两百个小时。完成度,直接关联你的生活费额度。”
沈国栋的脸瞬间白了。
“妈!您这说的是什么胡话!”沈国梁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官腔也忘了打,“我们是您的儿女!什么绩效,什么KpI,这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
“笑话?”沈墨微微挑眉,目光扫向他手里盘得油亮的核桃,“国梁,你在单位,不也是靠完成上级的任务,才能领工资,才能升职的吗?怎么,管理一个家,和管理一个单位,本质上有区别吗?还是你觉得,对这个家的‘贡献’,不值一提?”
沈国梁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成了猪肝色。
沈秀娟猛地站起来,指着沈墨,手指都在发抖:“妈!您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我是您女儿!亲女儿!我伺候您是应该的,您现在跟我讲绩效?讲KpI?您还有没有点人情味儿了!”
“人情味儿?”沈墨缓缓重复着这个词,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属于二十八岁沈墨的嘲讽,“秀娟,你刚才算计这院子能卖多少钱,算计能分多少的时候,讲的是人情味儿吗?”
沈秀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沈墨不再看他们,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像赶走几只吵闹的苍蝇。
“白皮书的详细条款,我会让小苏——就是租西厢房那大学生——帮我打印出来,人手一份。”
“现在,我累了,项目启动会到此结束。你们,可以出去了。”
“记住,从明天起,一切,按新规矩办。”
房间里,只剩下三个石化了的子女,和一个躺在摇椅上,仿佛只是睡着的老人。只是那微微起伏的胸膛里,跳动着的,已是一颗经历过现代职场血与火淬炼的,全新的心脏。
窗外的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