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宫的清冷,是浸入骨髓的。
万年不变的星辰轨迹,无声流淌的星河,以及独自布星挂夜、连脚步声都嫌吵闹的孤寂,便是夜神润玉的全部。
他早已习惯,习惯天后的刁难,习惯父帝的漠视,习惯仙侍们表面的恭敬与背后的窃语。
他将自己活成了一道影子,一道安静、温润、不起眼,最好能被所有人遗忘的影子。
直到那日,九霄云殿上,天后荼姚因旭凤涅盘失踪之事,对他厉声指控。
他垂首,陈述,露出臂上那狰狞的、残留着精纯火灵之力的伤口,姿态卑微而隐忍。
他知道如何能最大限度地引发父帝那点微薄的怜惜与疑心。
就在父帝神色稍缓,欲令他退下疗伤之际,一个娇脆却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如同石子投入死水——
“穗禾方才听夜神殿下所言,心中有一处不解……”
他抬眸,看见那位鸟族公主,旭凤最忠实的追随者,此刻正眨着一双看似纯净无邪的眼,提出的问题却刁钻得直指核心,轻巧地挑破了天后指控中那最不合逻辑的一环。
是她?那个眼里只有旭凤,骄纵蛮横的穗禾?
心中警铃微作。是巧合,还是……新的算计?
他不动声色地将问题引开,维持着受害者的立场。告退时,经过她身侧,目光有刹那交汇。
她微微颔首,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似是礼节,又似……别的什么。
那夜,他独坐于璇玑宫,想舒缓一下伤口灼痛,也冷却着纷乱的心绪。
臂上伤处依旧隐隐作痛,与穗禾那双看似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未曾想过,她会来璇玑宫。
更未曾想过,她会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手臂,以精纯的火系灵力,霸道又温柔地吸走那顽固的火毒。
“润玉表哥,你真好看。”
她笑着说,眼神亮晶晶的,没有丝毫作伪的痕迹。
他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警惕与疑虑几乎达到顶点。她目的何在?羞辱?试探?还是天后新的手段?
他问想她,想要什么?
她却只是俏皮地眨眨眼,留下一句“拜拜啦”,便如来时一般突兀地消失了。
徒留他一人,对着已然愈合的伤口,怔然出神。
那温热的指尖触感,那吸走痛楚的灵流,是如此真实。还有那句“拜拜”,是何意?
这位穗禾公主,变得陌生,变得……让他无法看透。
他开始留意她,发现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如影随形地跟在旭凤身后。
发现她在忘川阵前,一击逼退魔军,红衣猎猎,英姿飒飒,与传闻中那个只知痴恋的公主判若两人。
也发现,她似乎……格外喜欢来寻他。
落星潭那次,是意外,也是他隐秘的放纵。
当他察觉她靠近时,竟鬼使神差地没有立刻隐匿。
那带着惊叹的“好漂亮的尾巴”响起时,他心中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卑劣的期待。
果然,她来了。
如同最灵巧的猫儿,滑入水中,靠近他,然后……那只温热的手,抚上了他最不堪、也最敏感的龙尾。
战栗,酥麻,难以启齿的燥热瞬间席卷全身。
他僵硬,恐慌,怕她察觉那“丑陋”本体下的不堪反应,怕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与旁人无异的厌恶。
可她逃了,在他因她的触碰而情动失态之后,她如同受惊的鸟儿,仓皇逃离。
心,瞬间沉入冰冷的潭底。
果然……还是厌恶了么?
此后一月,她再未出现。
璇玑宫恢复了往日的死寂,甚至比以往更加冰冷。
他独自布星,独自疗伤,独自品尝着那短暂温暖后,更加蚀骨的孤寂。
他以为自己又会变回那个无欲无求的夜神。
直到那日,她的声音再次在他身后响起,带着熟悉的娇俏:
“润玉表哥!我出关啦!你想我没?”
那一刻,星河仿佛在他眼前炸裂。
他猛地转身,看着她笑吟吟的模样,所有强装的平静土崩瓦解。
他问她为何许久不来,语气里的卑微连自己都心惊。
她解释说闭关,说不好意思。她说:
“我是你未来的妻子,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不会讨厌你的!”
未来……妻子?
他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在婚书上签下名字,那飞扬洒脱的“穗禾”二字,与他的“润玉”并列。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与酸楚涌上心头,他失控地将她拥入怀中,将自己最脆弱、最卑微的渴求袒露:
“我只求你……每天爱我一点点,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
他当真了,无论这是否又是一场镜花水月,他宁愿溺毙在这虚幻的温暖里。
婚后的日子,是他数千年生命里从未奢望过的暖。
她白日处理鸟族事务,夜晚便来璇玑宫陪他。有时是静静对坐,他批奏章,她看兵书;
有时是他在布星,她在星光下修炼,周身灵气与星辉交融,进境飞速;
更多的时候,是她窝在他怀里,听他讲述古老的星宿传说,或是他忍不住龙族天性,黏着她索要拥抱与亲吻。
她纵容着他的依赖,甚至乐在其中。
她的璇玑宫开始有了烟火气,有了欢声笑语,有了他渴望已久的“家”的味道。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旭凤为锦觅离开天界,父帝母后骤然“同归于尽”……一连串的变故将他推上了天帝之位。
登基大典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顶着所有仙神的震惊与质疑,将天界所有兵权,毫无保留地交到她的手中。
“朕之后方,交由天后,朕方能安心。”
这不是冲动,而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是他对她能力毫无保留的信任,更是他能为她提供的、最坚实的舞台。
他的长处在于朝堂平衡与政务梳理,而开疆拓土、震慑四方,是她的锋芒所在。
他愿做执棋之人,而她,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亦是与他并肩的执棋者。
她果然没有辜负他。三年,仅仅三年,她便以铁血手腕与无双谋略,将纷乱割据的六界重新一统!
“明懿定鼎”的威名,响彻寰宇。
流言依旧存在,诋毁她出身、非议她手段的声音从未断绝。他或以雷霆手段压下,或以帝王心术化解。
他从不辩解,只因他深知,他的皇后,在那些无人看到的深夜里,是如何为他批阅奏章到天明,连墨迹沾了羽睫都未曾察觉;
是如何为了天界安稳,自掏腰包填补军资,殚精竭虑。
他的穗禾,外表强硬,内里却柔软。
他会在她因流言而闷闷不乐时,将她拥入怀中,细数她为这天界付出的一切,告诉她:
“在朕这里,你永远是最好、最配的那一个。”
天帝历一千年,他们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子嗣——一只通体雪白、圣洁无瑕的小凤凰。
看着那团小小的、糅合了两人血脉与样貌优点的生命,润玉心中最后一丝关于过往孤寂的阴霾也彻底散去。
他与穗禾一起,悉心教导他们的女儿,将帝王心术、兵法谋略、仁德之道,毫无保留地传授。
千年时光,在六界安稳与家庭的温暖中悄然流逝。
他们的女儿,已出落得风姿卓绝,修为卓着,眉宇间兼具了他的沉静与她的果决。
在一日清晨,他留下一封安排妥当的退位诏书,然后,牵着穗禾的手,在她惊讶又了然的笑容中,悄然消失于九重天。
将偌大一个天界帝国,交给了他们已然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儿。
此刻,不知在六界哪一处不为人知的山水之间。
润玉与穗禾携手立于云海之巅,看脚下云雾翻涌,望天际星河低垂。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警惕、权衡利弊的天帝,她也不再是需要执掌兵权、震慑四方的天后。
他们只是润玉和穗禾。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容颜依旧、眼波流转间风情更胜从前的妻子,轻轻握紧了她的手。
“穗禾,”他声音温和,带着历经千帆后的平静与满足,“这天地浩大,往后余生,我只想与你,共览山河,逍遥自在。”
穗禾回握住他的手,唇角扬起一如初见时那般明媚娇艳的笑容,眼底却盛满了与他相同的安宁与幸福。
“好,阿玉。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星河在上,云海为证。
这条曾被困于浅滩、受尽霜寒的龙,终得凤鸟相伴,挣脱所有枷锁,寻得了他的归途,与永世的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