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静默持续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蓝启仁极其缓慢地、几乎带着一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或许,有些问题,本就不该在课堂上寻求一个标准答案。
他抬起手,微微挥了挥,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一种心力交瘁后的淡漠:
“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弟子,最终落在王灵娇身上,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字字清晰:
“王灵娇……好想法。”
这简短的三个字,不含褒贬,却重若千钧。
是对她胆识的认可,也是对她观点的某种默认。
说完这句,他似乎再也不愿多言,直接宣布:
“散了吧。”
没有布置课业,没有总结陈词,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强调纪律。
蓝启仁率先站起身,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微凉的风,他步履略显沉重,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了兰室,将那满室的寂静与尚未平息的思绪,留给了身后的年轻人们。
先生离去得如此突然,兰室内的弟子们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们面面相觑,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虽然并非所有人都完全明白王灵娇最后那段话的具体所指,但蓝先生如此明显的失态,以及蓝氏双璧那异常凝重的神色,都让他们敏锐地察觉到,方才那场讨论,似乎触及了某个极为沉重而隐秘的禁区。
没有人喧哗,也没有人立刻离开。一种无形的、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兰室。
王灵娇看着蓝启仁离去的背影,又担忧地望向身旁脸色依旧苍白的蓝曦臣,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唤了一声:“阿涣……”
蓝曦臣回过神,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反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动作细微却充满了依赖。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娇娇的话,来重新审视那段困扰了他多年的往事。
而蓝忘机,则始终垂着眼眸,紧抿着薄唇,周身的气息比以往更加冰冷,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独自承受着内心巨大的冲击与拷问。
这场因雨而显得格外沉闷的听学,就在这样一种非同寻常的、带着沉重思辨意味的氛围中,提前戛然而止。
蓝启仁带着一身难以言说的沉重与恍然离开后,兰室内凝滞的气氛才稍稍流动起来。弟子们虽心思各异,好奇与探究的目光不时扫过王灵娇,却也无人敢上前打扰。
蓝曦臣在原地静立片刻,待心绪稍平,便穿过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走到了王灵娇身边。
他脸上的凝重已收敛大半,重新覆上那层惯常的温润,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波澜。
他微微俯身,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比平时更低沉些:“娇娇,时辰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周围的仙门百家弟子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自从听学开始,每日课业结束,泽芜君与王二小姐并肩离去的身影,几乎成了云深不知处一道固定的风景。
起初还有人暗自惊讶,议论这位于世家公子榜榜首的泽芜君竟会如此毫不避讳,但时日一长,见蓝氏长辈都默许甚至乐见其成,众人也就从最初的惊奇转为习以为常,乃至心生羡慕了。
就连最初还会因这些目光而脸颊微红的王灵娇,如今也早已免疫,能十分坦然地接受这份特殊的关注。
她仰头对蓝曦臣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点了点头:“好。”
两人便如同往常一样,在或明或暗的注视中,并肩走出了兰室,踏入那依旧细雨迷蒙的天地。
一路上,蓝曦臣异常沉默,只是紧紧握着王灵娇的手,仿佛要从那温软的触感中汲取力量。
王灵娇也体贴地没有多言,任由他牵着,默默陪伴。
直到踏入寒室,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与声响,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
蓝曦臣一直挺直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下来。
他方才在众人面前努力维持的平静温和,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了底下深藏的疲惫与脆弱。
他转过身,没有立刻去点蜡烛,而是在昏昧的光线中,伸手将王灵娇轻轻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同以往带着克制的珍视,而是充满了依赖,仿佛她是他在风雨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
他将脸埋在她颈侧,呼吸沉重。
王灵娇微微一怔,随即放松下来,抬手回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迷途的孩子。
寂静在室内蔓延,只有窗外缠绵的雨声和彼此交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蓝曦臣闷闷的声音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响起:
“娇娇……你说,我阿娘……她走的时候,是开心的吗?”
这个问题,沉重而酸楚,蕴含了他多年来的困惑与隐痛。
王灵娇感受着怀抱中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心中一片酸软。
她没有给出轻率的安慰,而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才柔声答道:
“阿涣,我不知道伯母走的时候具体是开心还是难过。但我想,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面对你和忘机这两个她带到世间的孩子,她心里……定然是有着万分不舍的。”
她话音刚落,便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肩头的衣料被一种温热的液体浸湿了。
蓝曦臣……哭了。
这个认知让王灵娇的心狠狠一揪。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在她面前,他一直是温柔的、包容的、强大的泽芜君。
可此刻,他卸下了所有光环与重担,只是一个因为思念母亲、因为骤然窥见父母悲剧真相而痛苦迷茫的普通男子。
他没有放声痛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灼烧着王灵娇的肌肤,也烫在她的心上。
他抱着她的手臂收紧,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沙哑断续:
“娇娇……在今天之前,我和忘机……也一直以为,父亲当年将阿娘关在龙胆小筑,是为了保护她,避免她被家族处死……我们甚至……觉得那是父亲深情的证明。”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是,阿娘她……从来都不开心。我记忆里的她,总是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天空,眼神空茫……她很少笑,即使对我们……也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
“我和忘机小时候不懂,只是疑惑,为什么别人家的娘亲可以自由走动,可以陪着孩子玩耍,我们的阿娘却只能待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后来长大了,接受了父亲的说法,便在心里……隐隐有些怪阿娘,怪她不够坚强,怪她……甚至在最后,都不肯见忘机一面,让忘机至今……心中都留着那个打不开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