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虎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声道:
“此事关系重大,容俺与部下商议几日。”
“周先生远道而来,不妨在城中歇息几日,看看俺们这穷乡僻壤的风土人情。”
周文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似乎没料到这个看似粗豪的“张镇守”沉得住气。
他笑着点头:“自然,自然,那周某就静候佳音了。”
当晚,张大虎来到纪黎宴的书房。
“纪先生,你看这事儿咋整?接受册封,是不是就等于投靠靖王了?”
纪黎宴沉吟片刻,缓缓道:“头领,此事有利有弊。”
“利在于,若接受册封,我们便有了一个名分,不再是‘流寇’、‘反贼’,可名正言顺地治理地方。”
“且靖王承诺的钱粮军械,若能兑现,对我们发展大有裨益。”
“弊在于,一旦接受册封,我们便打上了靖王的烙印,与其他势力,特别是与靖王为敌的势力,就再无转圜余地。”
“且必然要受靖王节制,行动不再自由。”
他看向张大虎:“关键要看,靖王想要多大的控制权,又能给我们多少实际的支援。”
“还有,我们是否准备好,就此选定一方站队。”
张大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
“这些弯弯绕绕的,真是头疼,纪先生,你觉得呢?”
纪黎宴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的明月。
“头领,我以为,我们现在根基尚浅,不宜过早绑定任何一方。”
“但也不必直接拒绝,以免树敌。”
他转过身:“我们可以提出条件。”
“条件?”
“对!”
“比如,我们可以接受‘遥尊’靖王,但要求自治之权,军政大事自行决断,只需名义上奉靖王为主。”
“钱粮军械的支援,也要明确数量和方式。”
“这...靖王能答应吗?”
“未必会全盘答应,但可以讨价还价。”
纪黎宴微笑道:
“重要的是,通过谈判,我们可以摸清靖王的底线和真实意图,也能为我们争取更多发展时间。”
张大虎一拍大腿:
“好!就按你说的办!谈判的事儿,还是得你来!”
“成!俺就知道你有主意!”
张大虎松了口气,“那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俺就跟他说,俺是个大老粗,具体事儿得军师定!”
接下来的几天,纪黎宴并未急于与周文焕接触。
而是让纪黎文等人陪同,带着他在平阳县及周边“参观”。
修缮过的城墙,井然有序的军营,田间地头忙碌的军民,以及市面上虽不繁华却颇有生气的交易。
都一一展现在这位使者面前。
周文焕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吃惊。
这张大虎麾下,竟有如此能人。
将这块地盘经营得颇有章法,远非一般流寇草莽可比。
尤其是军中所用的那种奇特札甲和带轮云梯。
虽工艺粗糙,却透着巧思,实用性极强。
几日后,纪黎宴才正式出面,在一处精心布置的静室接待周文焕。
“周先生,这几日怠慢了。”
纪黎宴拱手为礼,态度谦和却不失风骨。
“纪先生客气了,周某此番倒是大开眼界。”
周文焕还礼,目光锐利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秀才,心中已将其视为真正的谈判对手:
“张将军治下,气象一新,纪先生功不可没。”
“周先生过誉,黎宴不过尽些绵力,全赖头领信重,将士用命,百姓勤劳。”
纪黎宴微微一笑,引入正题:
“关于靖王殿下美意,头领与我等商议再三,深感殿下厚爱,亦知乱世之中,需得互相扶持,方能保境安民。”
周文焕精神一振:
“哦?如此说来,张将军是愿意接受王爷册封了?”
“靖王殿下雄踞西川,仁义布于四方,我等效顺,亦是本分。”
纪黎宴话锋一转,“然,我部起于草莽,弟兄们散漫惯了,且地处前沿,直面各方压力。”
“若骤然受制过甚,恐适得其反,反伤了与王爷的和气。”
周文焕眉头微蹙:“纪先生此言何意?莫非信不过王爷?”
“非是不信,实乃形势所迫。”
纪黎宴从容道,“我部愿遥尊靖王,奉王爷号令,岁贡亦不敢缺。”
“然,为有效屏障西川,抵御外侮,恳请王爷允我部自治之权,军政事务,由我部自行决断。”
“此外,我军械粮草匮乏,若王爷能支援铁料三千斤、粮五千石、弩千张,我部必能更为稳固,为王爷守住这门户。”
周文焕听完,面色不变,心中却快速盘算。
这纪黎宴年纪轻轻,胃口却不小。
不仅要高度自治,还要大量物资。
他沉吟道:“纪先生所请,事关重大,周某需禀明王爷方能决断。”
“不过,自治一事,王爷或可考量,然这钱粮军械数目是否过多?”
“且既受册封,王爷派遣官员协理民政,亦是常理。”
纪黎宴早有所料,淡然道:“周先生,非是我等贪得无厌。”
“我部直面北地霍家、洛京朝廷之兵锋,压力巨大。”
“增强我部,即是巩固王爷边境。”
“至于官员...若王爷派来精通农事、工巧之干吏,我等自然扫榻相迎,若只为监军督政,恐伤彼此信任,于大局无益。”
“不若由我部自行举荐贤能,报请王爷认可,如何?”
两人一番唇枪舌剑,纪黎宴据理力争。
周文焕虽觉对方条件苛刻。
但也不得不承认,一支强大且听调不听宣的附庸。
对目前力求稳定的靖王来说,确实比一个需要时时救援的完全下属更有价值。
最终,周文焕表示会将纪黎宴的条件详细禀报靖王,待王爷定夺。
送走周文焕,张大虎有些担心:
“纪先生,咱们要的是不是太多了?万一那靖王老儿恼了咋办?”
纪黎宴道:“头领放心,靖王这个人做事一向稳妥,不喜欢到处树敌。”
“我们让他看到了我们的实力和未来的发展空间,这对他来说是一笔值得下的赌注。”
“退一步说,就算最后没谈成,大不了就跟现在一样,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而且,我刚才观察周文焕的表情和反应,觉得这件事很有希望办成。”
果然,半月后,周文焕去而复返,带来了靖王的回复。
靖王原则上同意张部高度自治,军政大事可自行决断。
但需每年缴纳定额钱粮作为贡赋。
并在必要时听从靖王调遣。
同时,靖王愿意支援铁料一千五百斤、粮三千石、弩五百张,作为首批资助。
后续视情况再定。
至于派遣官员一事,暂不强行派遣。
但张部需将主要官吏名单报备靖王府。
这个结果,已大大超出张大虎的预期。
他看向纪黎宴,见其微微点头,便哈哈大笑,对周文焕道:
“王爷爽快,俺老张也不是不识抬举的人,就这么定了!”
“以后俺们就跟着靖王殿下干了!”
双方歃血为盟,签订了简单的盟约。
纪黎宴心中清楚,这纸盟约在乱世中约束力有限。
但至少为他们赢得了名分,资源和一段相对和平的发展时间。
消息传回黑风寨,大家亦是欢欣鼓舞。
借着靖王支援的物资和获得的“合法”身份,纪黎宴进一步加快了发展步伐。
他利用铁料打造更多兵甲,甚至开始尝试仿制和改进弩机。
粮食则一部分用于军需,一部分继续投入屯田和吸引流民。
同时,他并未放松警惕,情报网络向外延伸,密切关注着天下大势的变化。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
平阳、安泰等地在纪黎宴的治理下愈发稳固,人口增加,仓廪渐丰。
军队经过严格训练和几次小规模剿匪实战,战力愈发精悍。
人数也扩充至三倍,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纪黎宴“纪先生”的名号,在军中、在民间,威望日隆,甚至隐隐超过了张大虎。
这日,纪黎宴正在处理公务,一封加急情报送至案头。
他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情报显示,北地霍家在与洛京朝廷的战争中取得决定性胜利。
已攻破洛京外围最后一道防线,兵临城下!
洛京小朝廷覆灭在即!
而霍家大军的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是富庶且相对安稳的西川!
洛京将破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
张大虎闻讯后,第一时间找到了纪黎宴,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纪先生,洛京真要完了?下一个岂不是轮到靖王,那我们......”
纪黎宴将情报置于烛火上,看着纸张蜷曲焦黑,化为灰烬,面色沉静:
“头领莫慌,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张大虎一愣。
“对。”
纪黎宴意味悠长:
“霍家势大,吞并洛京后需要时间消化,直接进攻经营多年的西川,并非易事。”
“靖王必会全力布防,征调麾下所有力量。”
“而这,正是我们‘名正言顺’壮大自身的良机。”
果然,没过几日,靖王的命令便随着特使疾驰而至。
命令中,靖王以盟主身份,要求张大虎所部即刻整军,开赴北境重镇“铁壁城”。
听从靖王麾下大将统一调度,共同抵御霍家可能的入侵。
命令到达的当晚,黑风寨核心成员齐聚议事厅。
张大虎将命令传阅下去,厅内顿时议论纷纷。
有人主张遵从号令,毕竟拿了靖王的好处。
也有人担忧这是靖王借刀杀人之计,想消耗他们的实力。
“都静一静,听纪先生说!”
张大虎压下场内嘈杂,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纪黎宴。
纪黎宴缓缓起身,走到悬挂的简陋地图前,手指点向铁壁城方向:
“靖王此令,在我预料之中。”
“赴约,我们必须去,这是大义名分,不可违逆,否则便是授人以柄。”
他话锋一转,手指重重敲在平阳县的位置:
“但如何去,带多少人去,去了之后听多少调遣,这里面的文章,可就由我们自己做主了。”
在纪黎宴的谋划下,一套“阳奉阴违,暗度陈仓”的策略迅速成型。
数日后,张大虎亲自率领两千名“精锐”,浩浩荡荡开赴铁壁城。
这支部队看起来军容整齐,旌旗招展。
但仔细看去,其中不少是训练不久的新兵,真正的核心老营骨干,只占了三成。
同时,队伍中携带了大量靖王此前支援的军械。
俨然一副倾力相助的模样。
临行前,纪黎宴与张大虎密谈良久。
“头领,此去铁壁城,宗旨只有一条:‘保存实力,静观其变’。”
纪黎宴低声叮嘱:“霍家不动,我们绝不动。若霍家来攻,守城则可,出城野战风险太大,能避则避。”
“靖王若催促,便以我军新编,战力未成,需固守险要为借口推脱。”
“一切,等我消息。”
“俺晓得了,家里就交给你了!”张大虎重重点头。
张大虎率部走后,纪黎宴成为了实际的主事者。
他立刻行动起来。
先是借着协防边境的名义,以靖王盟友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在控制区内进一步招募流民青壮。
以屯田、修筑工事为掩护进行军事训练。
新打造的兵甲、改进的弩机,不再公开列装。
而是秘密储存于黑风山及几个新建的隐蔽仓库。
然后深耕根基,广积粮秣。
商贸方面,则利用相对安稳的环境,低调地与各方商队交易,换取急需的物资,尤其是铁料和硝石。
纪黎宴海派出了更多精干探子,不仅密切关注北地霍家和铁壁城的战况。
也将触角伸向西川内部,打探靖王麾下各部的虚实、矛盾,以及粮草调配情况。
铁壁城前线,张大虎一点不差地执行着纪黎宴的策略。
靖王麾下大将几次要求他们出城配合行动。
甚至执行危险的诱敌任务。
都被张大虎以“士卒不习野战”、“恐误王爷大事”等理由软顶了回去。
偶尔不得不参与的小规模冲突,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稍有接触便后撤保全实力。
时间一长,靖王部将虽对这支“畏战”的盟友颇为不满。
但眼下用人之际,也只好暂时忍耐。
只将他们安排在相对次要的防区。
而在后方,纪黎宴掌控的地盘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近半年时间,在不为外界重点关注的情况下,他麾下实际可动用的战兵又悄然翻了一番。
达到近三万人,且装备水平大幅提升。
粮草储备更是足够支撑三年以上的大战。
冬尽春来,铁壁城前线依旧对峙,大战未有,摩擦不断。
而一则新的情报,让纪黎宴嗅到了更大的机会。
探子回报,靖王为支撑前线消耗,加大了后方赋税征收。
加之其麾下官吏贪腐,导致西川内部几个郡县民怨渐起,已有小股骚乱发生。
铁壁城下的对峙,如同两头疲惫的巨兽互相龇牙。
却都无力发动致命一击。
霍家新得洛京,消化不良,内部派系开始争权夺利。
对西川的攻势雷声大雨点小。
靖王则凭借地利苦苦支撑,赋税层层加码,压得后方百姓喘不过气。
张大虎在前线谨记纪黎宴的嘱咐,稳守营寨,保存实力。
偶尔出击也是浅尝辄止,气得靖王派来的监军直跳脚。
却也拿他没办法。
时间就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中,又过去了大半年。
这一日,纪黎宴正在平阳县衙处理公务,一封来自西川内部的密报让他精神一振。
密报详细记述了,靖王麾下两大将领因粮饷分配不公,在后方险些兵戎相见。
虽被弹压,但嫌隙已生。
更重要的是,靖王为了填补军费窟窿,竟听信谗言,加征了“保境安民税”。
引得西南三郡怨声载道。
“时机将至......”
纪黎宴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立刻下令,加大与西南三郡的“商业”往来。
尤其是粮食和盐铁贸易,并让纪黎文等人以“游学”为名,暗中接触那些对靖王不满的望族。
许以厚利,描绘“易主”后的安定蓝图。
同时,他密令黑风寨及各处隐蔽仓库。
将储备的兵甲弩机悄悄取出,分发至经过严格训练的新军手中。
并开始进行小规模的集结和山地机动演练,只等一声令下。
前线,张大虎也收到了纪黎宴的密信。
信中只有八个字:
“静待天时,速归定鼎。”
张大虎虽不解其详,但对纪黎宴已是无条件信任。
他立刻以“后方不稳,需回师弹压”为由。
向靖王大将递交了请辞文书。
那大将本就嫌张大虎部“碍事”。
又听闻西川内部似有骚动。
巴不得这支不听调遣的“客军”,赶紧离开,以免生变。
竟未多加阻拦,便准其离去。
张大虎立刻率领两千兵马,星夜兼程,赶回平阳。
他一路行来,见纪黎宴治下秩序井然,田野生机勃勃。
与西川内部日渐凋敝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心中更是叹服。
回到平阳,不及休息,张大虎便直奔纪黎宴书房。
“纪先生,俺回来了!接下来该咋干?”
纪黎宴屏退左右,摊开地图,指向西南三郡:
“头领,靖王失德,民心已失,其麾下将领离心离德,此乃天赐良机!”
“霍家被暂时牵制在铁壁城一线,无力他顾。”
“我们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收取西南三郡!”
“此举一可解民倒悬,收取民心。”
“二可扩大地盘,获取钱粮人口。”
“三可切断靖王一条重要财赋来源,使其雪上加霜!”
张大虎看着地图,呼吸有些粗重:
“打靖王?咱们...咱们现在有这实力吗?”
“兵贵精不贵多。”
纪黎宴自信道:
“我军养精蓄锐已久,兵甲齐备,粮草充足,士气正旺。”
“而靖王主力被牵制在北线,西南三郡守军羸弱,且人心离散。”
“我们更有内应相助,可谓天时地利人和!”
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关键点:
“我已安排妥当,头领可亲率八千精锐,分三路秘密南下。”
“一路由纪武率领,直取郡城,城内自有内应开门。”
“另两路扫荡周边县城,以安抚为主,抵抗者雷霆击之。”
“我坐镇平阳,调度粮草,稳固后方,同时...也要防备靖王狗急跳墙,或是霍家突然插手。”
张大虎被纪黎宴周密的计划和强大的自信感染,豪气顿生:
“好!干了!老子早就看靖王那帮窝里横的家伙不顺眼了!”
“这就去点兵!”
纪黎宴补充道:
“头领,切记,我们打出的是‘吊民伐罪,解民倒悬’的旗号,军纪必须严明,秋毫无犯,方能尽收三郡民心。”
“明白!谁敢抢老百姓一个铜板,俺砍了他的脑袋!”
张大虎拍着胸脯保证。
计划已定,整个势力机器高效运转起来。
在纪黎宴的精心策划和内部接应下。
张大虎率领的军队几乎兵不血刃,就进入了西南三郡的郡城。
守军或降或逃,那些早已对靖王不满的乡绅,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周边县城更是传檄而定,偶有负隅顽抗者,在纪黎宴秘密运抵的新式弩机和精锐老兵面前,不堪一击。
不到一个月,西南三郡便改旗易帜,归于张大虎治下。
消息传到铁壁城前线。
靖王又惊又怒,一口鲜血喷出,险些晕厥。
他本想立刻回师平叛。
但北面霍家似乎嗅到了机会,攻势骤然加紧,让他根本无法分身。
无奈之下,靖王只得派出使者,试图以高官厚禄稳住张大虎。
甚至暗示愿与之共分西川。
然而,使者连张大虎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纪黎宴客客气气地“请”了回去。
带回的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话:
“靖王无道,虐用其民,我部兴义兵,只为活人,非为权位。”
吞并西南三郡,使得纪黎宴掌控的地盘和人口瞬间翻了一倍还多。
他展现出惊人的治理才能。
迅速将原有的屯田、练兵、抚民一套行之有效的政策推行过去。
轻徭薄赋,整顿吏治,安抚流民,很快便稳住了局面。
源源不断的钱粮和兵源,开始从新领地输入。
使得这个新生势力的根基愈发雄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