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脸眼中闪过一丝后怕:
“那边确实有条河,还没完全干透,但水浅得很,早就被几股大流民队伍占住了!”
“为抢那点泥汤子,天天死人!听说...听说还有瘟疫传开了!”
“我们就是从那边逃过来的!”
“妈的,河没喝到,差点把命搭上!”
另一个瘦高个流民也插嘴道:
“是啊,秀才公,你们也别往前送了。”
“那地方,现在就是阎王殿,好几千人挤在那儿,为一口水能打出脑浆子!”
“官府?屁的影子都没有!”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
纪黎宴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追问:
“可知是哪几股流民?领头的是些什么人?”
“除了三岔河口,附近可还有其他水源或能暂时落脚的地方?”
刀疤脸摇了摇头:“乱哄哄的,谁认得谁?”
“有像我们这样的散户,也有成群结队的。”
“听说还有从前线败下来的溃兵,凶得很!落脚?”
他苦笑着指了指身后的山坳:
“这鬼地方能算落脚吗?等死罢了!”
“其他地方?哼,能找的地方早被翻遍了!”
这时,山坳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喊和呵斥声。
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跪在一个看似小头目的人面前哀求着什么。
那小头目不耐烦地一脚将她踹开。
纪黎宴的心沉到了谷底。
从这些流民的状态和话语中,他判断对方所言非虚。
三岔河口已成死地。
而他们这支疲惫到极点的队伍,根本无力与任何成规模的流民或溃兵争夺资源。
“多谢各位乡亲告知实情。”
纪黎宴拱了拱手,心中已是焦急万分,必须立刻回去与三叔公商议对策。
刀疤脸似乎看出纪黎宴等人确实“油水”不多,也懒得再纠缠。
挥挥手示意他们快走。
回到族人隐蔽处,纪黎宴将探听到的噩耗如实相告。
顿时,绝望的气氛再次笼罩下来。
比之前更加浓重。
几个心理承受能力弱的妇人忍不住低声哭泣起来。
连三叔公都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天亡我纪氏啊.......”
一位族老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黎宴,现在...现在可怎么办?”
纪武的声音带着颤抖。
所有的希望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纪黎宴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绝路?
不,一定还有办法!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
“三岔河口去不得,我们就绕过去!”
“或者,找别的生路!”
“还有什么生路?”众人茫然。
纪黎宴的大脑飞速运转。
“我记得杂书上提过,大旱之年,除了大河,一些深山水脉或有断流隐藏的溪谷,也可能找到泉眼!”
“我们不一定非要往人多的地方挤!”
他看向纪武:“纪武哥,你是猎户,对山势地形敏感。我们能不能试着往更深的山里走?”
“找那些看起来植被相对茂密,或者地势低洼潮湿的山谷?”
纪武皱着眉头想了想:“更深的山...路更难走,而且可能有野兽,咱们这状态......”
“野兽也比人好对付!”
纪黎宴断然道,“至少野兽的目的单纯,我们现在最怕的是和人争!”
三叔公挣扎着站直身体,浑浊的眼睛看着纪黎宴:
“黎宴,你的意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对!”
纪黎宴重重点头:
“与其去三岔河口那个死地挤得头破血流,甚至染上瘟疫,不如赌一把,进山找一线生机!”
“或许能找到水源,或许能找到未被洗劫过的野果山货!”
“总好过在这里等死,或者去跟人拼命!”
族人们面面相觑,进深山老林,同样危机四伏。
但看着纪黎宴眼中的坚定,再想想三岔河口的惨状。
似乎这确实是唯一可能的选择了。
“听黎宴的!”
纪武第一个表态,“我就算死,也想死得明白点!不想去跟那些人挤成烂泥!”
“对!听秀才公的!”
“进山!赌一把!”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绝望,族人纷纷附和。
决定已下,纪黎宴不再犹豫。
他让纪武根据猎户的经验,选择了一条看似最有可能找到水源,通往深山的小径。
这条路异常难行,荆棘丛生,崎岖陡峭。
队伍行进的速度更加缓慢。
每前进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纪黎宴和纪武等青壮轮流搀扶老弱,推着载有病人和最后粮食的独轮车。
几乎是连拖带拽,一点点往山上挪。
干渴和饥饿如同附骨之疽,不断吞噬着大家的体力。
丫丫再次陷入了昏睡,小脸烧得通红。
纪黎宴父母的状况也是时好时坏。
全凭着一股“进山才有活路”的信念在苦苦支撑。
就在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几乎要瘫倒在地时。
走在最前面探路的纪武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
脸上不再是绝望,而是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
“黎宴!三叔公!前面...前面有个寨子!”
“寨子?”众人皆惊。
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寨子?
“是真的!”
纪武激动得语无伦次:
“不是土匪寨!看着...看着像个大村子,但有栅栏,有哨塔!上面还有人影!”
“我们被发现了!他...他们出来了好多人!”
话音刚落,前方山林就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只见数十名手持各式武器。
有锄头、柴刀,甚至还有几杆简陋长矛的汉子。
重点是,都是铁!
从树林中涌出,迅速将他们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半包围了起来。
这些汉子虽然衣着也是粗布麻衣。
但面色红润,眼神锐利。
体格明显比纪黎宴他们强壮得多。
为首一个头目模样的壮汉,打量了一下眼前这群饿得面黄肌瘦的流民。
眉头紧锁,洪声喝道: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摸到我们黑风寨的地盘上来了?”
“黑风寨?”
三叔公心里一沉,这名字听着可不像善地。
他连忙上前,颤巍巍地拱手:
“这位好汉,我等是北地逃难来的清河纪氏族人,绝无冒犯之意。”
“实在是山下水源断绝,前路不通,被迫进山寻一线生机,误闯宝地,还望海涵!”
那头目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
最后落在了虽然憔悴,但气质举止明显与普通流民不同的纪黎宴身上。
“你们这群人,谁是领头的?看样子,不全是泥腿子啊?”
纪黎宴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必须站出来。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礼:
“在下纪黎宴,乃纪氏族人,亦是朝廷秀才。”
“族中事务,暂由晚辈与几位族老共同商议。”
“秀才?”
那头目眼睛猛地一亮,脸上瞬间堆起了热情的笑容。
刚才的警惕和凶悍一扫而空:
“哎呀!原来是位秀才公!失敬失敬!”
他这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让纪氏族人全都愣住了。
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还在后面。
那头目转身就对身后一个喽啰激动地喊道:
“快!快回寨子里报信,告诉刘先生,山下来了个秀才!”
“一大家子人,好像都识字!”
那喽啰也一脸兴奋,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回山寨报信去了。
没过多久,山寨方向喧哗声大作。
只见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位穿着稍显整洁,像个落魄文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
那中年男子看到纪黎宴。
尤其是确认了他秀才的身份后。
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上前紧紧抓住纪黎宴的手: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秀才公,你们可算是来了!”
“在下姓刘,蒙弟兄们抬爱,叫我一声刘先生,暂管寨中文书琐事。”
“我们黑风寨...不,我们义军,如今最缺的就是读书人啊!”
经过刘先生一番激动而又混乱的解释。
纪黎宴和族人们才渐渐明白过来。
这所谓的“黑风寨”,根本不是什么土匪窝。
而是一支刚刚起义不久的农民军的大本营之一。
他们的大头领,姓张,名大虎。
性情豪爽彪悍,颇有点隋唐里程咬金的味道。
能打能拼,仗义疏财,深受士卒爱戴。
如今已经攻占了山另一边的好几个县城,势头正盛。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打下地盘后,要管理,要安民,要粮草调配,要记录功勋......
一大堆文书政务,让只会冲锋陷阵的张头领一个头两个大。
寨子里都是苦出身。
识文断字的凤毛麟角。
仅有的刘先生等两三个“文化人”。
已经快要被堆积如山的账目,文书给逼疯了。
张大虎头领本人不耐烦处理这些琐事。
这次回大本营,一是看看老家情况。
二也是想瞅瞅有没有“有学问”的人能抓来用用。
他原话是:
“找个能写会算的,帮老子把屁股擦干净!”
没想到,天上掉下来个纪黎宴。
不但是正经的秀才公。
还带着一大家子几十口人。
听意思,这纪氏是读书传家,男丁多半都识字!
这对求贤若渴的义军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秀才公,还有纪氏的各位乡亲,什么都别说了!”
刘先生热情地拉着纪黎宴的手:
“快,快进寨!吃的喝的都有,先安顿下来!”
“我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通知张头领。”
“他要是知道来了位真秀才,还带着这么多识字的兄弟,非得乐疯了不可!”
纪氏族人如同做梦一般,被热情地迎进了山寨。
虽然这寨子简陋,但井然有序。
他们立刻得到了食物和干净的饮水。
虽然只是粗粮饼子和菜汤。
但对于濒死的他们来说,无异于山珍海味。
病重的纪父纪母、丫丫等人都得到了初步的安置和照顾。
纪黎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了一些。
至少,暂时不用饿死渴死在这荒山野岭了。
至于其他的,再说吧。
生死之前,什么都不重要。
第二天下午,山寨外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和一阵豪爽的大笑。
“秀才在哪?俺老张的军师在哪?”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满面虬髯、声若洪钟的壮汉。
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绸缎衣服,龙行虎步地闯了进来。
正是首领张大虎。
他目光如锯,一扫就落在了被刘先生引见的纪黎宴身上。
虽然纪黎宴此刻依旧瘦弱憔悴。
但那份读书人的沉稳气度是掩盖不住的。
“好!像个有学问的样子!”
张大虎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纪黎宴肩膀上。
差点把他拍个趔趄:
“不像刘先生他们,说话文绉绉的急死个人!”
“小子,以后你就跟着俺老张了!”
“帮俺处理那些狗屁倒灶的文书,当俺的军师!”
“放心,亏待不了你!你这些族人,俺这黑风寨养了!”
“识字的都帮刘先生干活,不识字的,有力气的种地巡山,没力气的也有口饭吃!”
张大虎性格急躁,根本不给纪黎宴多思考的机会。
直接大手一挥,就定了下来。
他这次回来就是看看情况,前线战事紧张,他马上就要赶回去。
于是,他直接点名:
“纪秀才,你,再挑几个你们族里脑子好使,还识字的年轻后生,跟俺走!”
“现在就去县城,那边一堆破事等着呢!”
形势比人强,这无疑是目前纪氏一族最好的归宿。
有了安身立命之所,避免了覆灭之灾。
纪黎宴深知,这是一个危机与机遇并存的转折点。
他迅速与三叔公等族老商议。
决定由自己带着堂兄纪黎文,以及另外两个识字不少的族人,跟随张大虎前往县城。
三叔公和纪武等人则留在大本营。
凭借纪氏族人识字的本事,应该能站稳脚跟。
也能作为纪黎宴在后方的一份依仗。
临行前,纪黎宴紧紧握住三叔公的手:
“三叔公,此地虽险,却也是一番天地,族人暂且托付给您了。”
“黎宴此去,必小心谨慎,为我纪氏谋一立足之地。”
三叔公老泪纵横,连连点头:“黎宴,你放心去,族里有我。一切...一切以保全自身为要!”
就这样,纪黎宴带着几名族人。
坐上了张大虎带来的马车。
离开了刚刚安顿下来的山寨。
马车颠簸,驶离了层峦叠嶂的山区,进入了相对平坦的地带。
虽然依旧能看到干旱留下的痕迹。
但比起赤地千里的北地,这里显然多了几分生机。
偶尔能看到田间有农夫在劳作。
看上去面有菜色,但至少还在耕作。
这意味着秩序尚未完全崩坏。
纪黎宴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堂兄纪黎文和其他两位族人显得有些忐忑不安。
毕竟即将踏入的是被“反贼”占据的县城。
“黎宴,我们...我们这算不算是从贼了?”
纪黎文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忧虑。
他年纪稍长,受儒家忠君思想影响更深。
纪黎宴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文哥,何为贼?”
“朝廷无力赈灾,官府闭城自保,任由百姓易子而食。”
“这张大虎,虽举止粗犷,却能占据数县,让一方百姓得以喘息。”
“在其位,谋其政。我等如今首要之事,是活下去,让族人活下去。”
“至于忠奸之辩,待我辈有资格谈论时再说吧。”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了些:
“况且,我等并非要助纣为虐。”
“若能借此机会,影响其行事,使治下少些杀戮,多些生息,未尝不是一种功德。”
“乱世求生,需通权达变。”
纪黎文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其他两位族人也稍稍安心。
他们家秀才公这样说肯定有主意了。
约莫半日后,马车驶入了一座县城。
城墙上悬挂的已然不是大邺的旗帜,而是一面绣着狰狞虎头的黑色旗帜。
城门口守卫的兵士虽然装备混杂,但精神头十足。
盘查往来行人,倒也颇有章法。
城内景象让纪黎宴有些意外。
街道虽不繁华,却也还算整洁。
商铺有些开门营业,行人面色虽不红润,但少有流民那种绝望麻木的神情。
显然,张大虎的统治虽然粗放。
但至少维持了基本秩序。
比想象中混乱不堪的景象要好得多。
马车直接驶入县衙。
如今这里已是张大虎的“帅府”。
府内人来人往,多是步履匆匆的军汉和抱着文簿的小吏,一片忙碌景象。
张大虎跳下马,扯着嗓子喊道:
“刘账房!王书办!死哪去了?老子给你们把救星请回来了!”
话音刚落。
两个愁眉苦脸,眼袋深重的中年文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见到张大虎,连忙行礼:
“大头领,您可回来了!这积压的文书......”
“少废话!”
张大虎大手一挥,把纪黎宴推到前面:
“看见没?正经的秀才公,纪黎宴!”
“以后就是俺老张的军师,这些破事儿,都听他安排!”
刘账房和王书办看到纪黎宴。
先是惊讶于他的年轻和憔悴。
但听到“秀才”二字,眼中立刻爆发出如同见到救星般的光芒。
连忙上前见礼。
张大虎不耐烦地摆摆手:“人交给你们了!赶紧把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理清楚!”
“粮草、兵员,还有那几个乡绅吵吵嚷嚷要减租子的事儿,都给俺弄明白喽!”
“俺去军营看看!”
说完,竟是直接转身就走了。
把一堆烂摊子丢给了纪黎宴。
纪黎宴看着张大虎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
又看看眼前堆满公文的桌案,和两位眼巴巴望着他的“前任”。
心中苦笑。
这位张头领,还真是......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甩手掌柜当得干脆利落。
他定了定神,对刘、王二人拱手道:
“刘先生,王先生,在下初来乍到,诸多事务还不熟悉,还请二位多多指点。”
态度谦和,让刘、王二人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纪黎宴没有立刻坐下批阅公文。
而是先让二人简要介绍了目前面临的最紧迫问题:
一是粮草库存与消耗严重不符,账目混乱。
二是新募兵员的安置和赏罚记录缺失,引发不满。
三是辖区内几个原本配合的乡绅,因赋税问题开始阳奉阴违。
听完汇报,纪黎宴心中有了计较。
在这乱世,尤其是在一支草创的军队中。
立足的根本,是能力和价值。
他首先让纪黎文和另外两位族人协助刘、王二人,重新清点核对粮草账目。
要求账实相符,建立清晰的出入库制度。
他自己则亲自去查看粮仓,并与负责看守的军士交谈,了解实际情况。
接着,他请王书办调来兵员名册,发现记录极其简陋。
他立即设计了一套简易的籍贯、年龄、入伍时间、立功受罚情况的登记表格。
要求重新登记造册。
并宣布将根据新册,进行第一次正式的饷银和赏赐发放。
消息传出,军营中的怨气顿时消解大半。
短短七八天时间。
纪黎宴以其清晰的思路,务实的手段和高效的执行力,将县衙积压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仅解决了迫在眉睫的问题,更初步建立了秩序。
让刘账房、王书办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连原本对读书人有些轻视的军中将领,也开始对这位年轻的“纪先生”刮目相看。
张大虎回来听取汇报后,乐得合不拢嘴。
“哈哈哈,俺老张就知道没看错人!”
他用力拍着纪黎宴的肩膀:
“纪先生,你真是俺的及时雨啊!以后这后方的事,你就多费心!”
但针对那几个阳奉阴违的乡绅,纪黎宴依旧不动声色。
这日,纪黎宴正在翻阅缴获的府库册籍,目光停留在“铁”这一项上。
册上记录,城中府库和此前缴获的官军兵器中,积存了一批生铁,数量颇为可观。
但大多只是粗粗冶炼的铁锭,或是破损的兵器,难以直接使用。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清晰。
他合上册子,起身去找张大虎。
张大虎正在校场看士兵操练,见纪黎宴过来,咧嘴笑道:
“纪先生,咋样?这帮兔崽子练得还像回事吧?”
纪黎宴看了看场上虽然卖力但装备杂乱,战术简单的士兵,点了点头。
随即话锋一转:“头领,我军兵锋正盛,然欲图长远,仅凭勇力恐有不足。”
“黎宴观府库中存有生铁甚多,弃之不用,甚是可惜。”
“你说啥?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