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离除夕还有两天。
陆宅是在清晨六点被围住的。天刚蒙蒙亮,巷子里的煤炉才升起第一缕青烟,三辆黑色汽车就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大门口。车上下来七八个人,清一色的深色中山装,手里提着公文包,面色冷峻。
带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戴金丝眼镜,梳着整齐的分头。他敲开门时,老佣人张妈还睡眼惺忪,看见这阵仗,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各、各位是……”
“南京特别调查组。”中年人出示证件,“奉命调查陆振华一案。请配合。”
话音刚落,身后的人已经鱼贯而入。脚步声在清晨安静的宅院里格外清晰,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
消息传到后院时,陆振华刚醒。
这些日子他的病情时好时坏。右手彻底不能动了,说话也含糊不清,但脑子还清醒。每天早晨,如萍会扶他坐起来,给他读报纸,告诉他外面发生的事。
今天报纸还没送来,如萍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爸!外面、外面来人了!说是南京来的!”
陆振华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他想说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左手在空中乱抓。如萍忙把纸笔递过去。
颤抖的手在纸上划拉出两个字:“谁?”
“不知道……好多人,在客厅等着……”
正说着,王雪琴冲了进来。她今天还没梳妆,头发乱糟糟的,脸色惨白:“老爷!不好了!来了一群人,说要搜查!”
陆振华的手一抖,笔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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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里,调查组的人已经散开。
戴眼镜的中年人坐在客厅主位上,面前摊开一份文件。另外几个人分头行动——两个去书房,两个去卧室,还有一个径直走向后院的仓库。
“你们干什么!这是私宅!”王雪琴冲到客厅,声音尖利,“没有搜查令,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中年人抬眼看了她一眼,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盖着红印的文件,放在桌上:“南京特别调查令,编号347。陆振华涉嫌严重经济犯罪及历史问题,现依法对其住所进行搜查。陆太太,请配合。”
王雪琴抓起那张纸,手抖得厉害。她识字不多,但那个鲜红的大印和“南京国民政府”几个字,还是认得的。
“我、我要找律师……”
“请便。”中年人语气平静,“但在调查结束前,任何人不得离开这栋宅子。陆太太,请坐。”
王雪琴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书房里的动静最大。
两个调查员都是行家。他们不碰那些摆在明面上的书,直接打开书柜后的暗格——那是陆振华藏重要文件的地方。暗格里有几本账本,一些信件,还有几份地契。
“民国二十年的军需采购记录……找到了。”一个年轻调查员翻开账本,眼睛一亮,“这里有涂改痕迹,原始数字被刮掉了,但对着光还能看见。”
另一个调查员拿起信件,一封封翻看。忽然,他抽出一封:“这封……落款是魏光雄。内容是商量一批货的转运时间。货品名称写的是‘药材’,但后面的数量单位是‘箱’——什么药材按箱算?”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与此同时,后院的仓库也被打开了。
仓库里堆满了杂物——旧家具、破损的瓷器、用不上的旧物。但调查员直奔角落,那里有几个沉重的木箱。撬开箱盖,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元,用油纸包着,一包一百块。
“清点!”带队的喊了一声。
立刻有人拿来秤和账本。一箱,两箱,三箱……整整五箱银元,合计三万八千块。
“这里还有!”有人从仓库的夹层里拖出几个铁皮箱。打开,里面是金条,黄澄澄的,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
“登记!全部登记!”
前院,王雪琴坐不住了。她听见后院传来的动静,知道大事不好。那些银元和金条,是她这些年一点一点攒下的私房钱,藏在仓库的暗格里,连陆振华都不知道。
“我要去后院看看!”她站起来想往外冲。
“陆太太请留步。”中年人抬手拦住她,“搜查期间,请您在此等候。”
“那是我私人的东西!”王雪琴尖叫,“你们不能动!”
“是不是私人的,查过才知道。”中年人的声音依然平静,“如果是合法所得,自然会归还。但如果是非法所得……”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
王雪琴跌坐回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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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室里,陆振华听着外面的动静,每一声响动都像砸在他心上。
他想下床,但身体不听使唤。如萍扶着他,眼泪不停地流:“爸,您别动,您躺着……”
“纸……笔……”陆振华嘶哑地说。
如萍把纸笔递给他。颤抖的手握住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李”字。
“找李副官?”如萍问。
陆振华点头。
“可是李副官早就……”如萍话说到一半,停住了。她知道父亲想找谁——那个曾经最忠心、最得力的副官,现在在陆依萍那里。
“我、我试试。”如萍咬着嘴唇,跑出房间。
客厅里,调查组的人正在审问王雪琴。
“陆太太,这些账本上记录的‘特别支出’是什么意思?每月十五号,固定支取五百大洋,用途写的是‘交际费’。具体是交际什么人?”
“我、我不知道……”王雪琴的声音发虚,“生意上的事,都是老爷在管……”
“那这些金条呢?仓库里藏着的,总该知道吧?”
“那是……那是我的嫁妆……”
“嫁妆?”中年人推了推眼镜,“陆太太,据我们了解,您娘家并不富裕。这些金条价值至少两万大洋,什么样的娘家能给这样的嫁妆?”
王雪琴说不出话了。她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紧紧绞着手帕。
就在这时,如萍从后院跑了过来。她没敢进客厅,只是躲在门后,小声对守在门口的一个佣人说:“快,去福煦路书店,找李副官,就说……就说家里出事了。”
佣人刚要动,就被调查组的人拦住了:“任何人不得离开。”
如萍急了:“我就传句话!就一句!”
“抱歉,规定就是规定。”调查组的人面无表情。
如萍愣在原地。她看着客厅里母亲苍白的脸,听着后院传来的清点声,再想起卧病在床的父亲,忽然觉得这个家,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家,正在一点点崩塌。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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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福煦路书店。
我正在核对年前最后一批订单,顾慎之坐在窗边看书。电话铃响时,我们同时抬头。
可心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变了:“依萍姐,是陆家打来的,找李副官。”
我放下手中的账本:“谁打来的?”
“说是如萍小姐,很急的样子。”
我和顾慎之对视一眼。他放下书,走到柜台边:“问问什么事。”
可心对着话筒问了,然后捂住话筒,小声说:“她说家里来了好多人,是南京的,在搜查。她想找李副官回去帮忙。”
我接过电话:“如萍?”
电话那头传来如萍带着哭腔的声音:“依萍……家里出事了……来了好多人,在搜东西……爸想找李副官……”
“李副官不在。”我说,“他现在是我书店的员工,有他的工作。”
“可是……”如萍哭了,“家里真的出事了……他们连后院仓库都搜了,娘的那些……那些东西都被翻出来了……”
“那些东西本来就不该藏在那里。”我说得很平静,“如萍,这是早晚的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见如萍吸鼻子的声音:“依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今天会有人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些匿名信……是不是你……”
我没有回答。
“依萍,”如萍的声音带着绝望,“就算爸有错,就算妈有错……可这个家,也是你的家啊……”
“从那个雨夜开始,就不是了。”我说,“如萍,如果你还当我是姐姐,听我一句劝——陆家的罪,早晚要还。与其跟着一起沉,不如趁早为自己打算。”
说完,我挂了电话。
书店里安静下来。可心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整理柜台。傅文佩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刚做好的旗袍,看见我们的表情,轻声问:“怎么了?”
“陆家被搜查了。”我说。
傅文佩的手一抖,旗袍差点掉在地上。顾慎之伸手扶住,接过来挂在衣架上。
“什么时候的事?”傅文佩的声音有些颤。
“就现在。”顾慎之说,“南京特别调查组,应该是收到了匿名举报。”
傅文佩看向我,眼神复杂。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毕竟,陆振华是她爱过也恨过的男人,是她女儿的亲生父亲。
“妈,”我握住她的手,“这是他自己种下的因,结出的果。”
傅文佩闭上眼睛,良久,点点头:“我知道……我就是……就是心里有点……”
她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有些事,即使理智上明白该发生,情感上还是会震动。
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在雪地上亮得晃眼。街上有孩子在放鞭炮,砰砰的响声里带着年味。
而在城市的另一头,陆宅正经历着一场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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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宅的搜查持续了整整一天。
到傍晚时分,调查组带着十几箱东西离开——账本、信件、银元、金条、珠宝,还有一些看不懂的文件。
王雪琴坐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书架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抽屉。她的私房钱全被抄走了,那些她攒了十几年、一点一点从陆振华手里抠出来的钱,全没了。
如萍扶着陆振华从卧室出来时,老头子的脸色灰败得吓人。他看了一眼客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然后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爸!爸您别激动!”如萍忙给他拍背。
陆振华咳出一口血,溅在胸前的衣襟上,鲜红刺目。
“叫医生!快叫医生!”如萍尖叫。
但家里的电话线已经被调查组剪断了,说是“防止串供”。佣人想出去请医生,被守在门口的调查组人员拦住:“调查期间,任何人不得离开。”
“我爸吐血了!要出人命的!”如萍哭着喊。
调查组的人往里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松了口:“只能一个人出去,尽快回来。”
如萍想自己去,但看着父亲的样子,又不敢离开。最后是张妈跑出去请医生。
等待医生的时间里,陆振华一直盯着天花板,眼睛空洞无神。王雪琴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片狼藉的客厅,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陆家,在这一天,彻底垮了。
不是败给外敌,不是败给时运,是败给了自己种下的恶因。
而当夜幕降临时,福煦路书店亮起了温暖的灯光。
李副官从外面回来,带回了陆宅被搜查的详细消息——他虽然没有进去,但在巷口看了很久,听街坊说了很多。
“据说抄走了不少东西,”李副官低声说,“光银元就好几箱。王雪琴当场就晕过去了,醒来后一直哭。老爷子吐了血,医生来看过,说是急火攻心,开了药,但能不能好……难说。”
我静静地听着,手里的茶杯温温热热。
顾慎之坐在我对面,翻看着今天的报纸。头版头条是:“南京加大反腐力度,数名官员被调查”。
“这只是开始。”他说。
“我知道。”我说。
窗外的夜色浓了,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快要过年了,这个年,陆家怕是过不好了。
而我,也没有太多喜悦。
复仇的快感只是一时的。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释然——该来的,终于来了。
该还的,终于要还了。
我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
茶是苦的,但回味里,有一丝甘。
就像人生。
就像这个漫长而艰难的冬天。
总会过去。
总会迎来春天。
而我要做的,就是在冬天里,守护好我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