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华走出书店时,凌晨四点的上海滩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街道空荡荡的,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黄。远处传来黄浦江上货轮的汽笛声,沉闷而悠长,像某种不知名的巨兽在夜色中叹息。
他拄着文明棍,沿着街道慢慢走。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里。
书店里的对话还在耳边回响。
“清理垃圾。”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这话时,表情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赵鸿升是垃圾。
那他陆振华呢?是不是也是该被清理的垃圾?
这个念头让他后背发凉。
更让他心惊的是依萍的眼神——平静,坚定,没有一丝畏惧。那个曾经在他鞭子下瑟瑟发抖的女儿,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街角那辆黑色轿车还停着。车里的人看见他出来,车窗摇下了一条缝,烟头在黑暗中明灭。
陆振华停下脚步,看向那辆车。然后,他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他朝那辆车走去。
车里的人显然没料到他会过来,烟头立刻灭了。驾驶座的门打开,一个穿黑褂子的男人钻出来,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陆司令,”男人声音很粗,“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转悠?”
“告诉赵鸿升,”陆振华说,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账册不在我手里。但谁想动我女儿,先问问我手里的枪答不答应。”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陆司令,时代变了。您那杆枪,现在吓唬不了人了。”
“是吗?”陆振华从怀里掏出那支驳壳枪,枪口对着地面,“那就试试。”
空气凝固了。
男人脸上的笑容僵住,手慢慢摸向腰间。但陆振华的动作更快——他抬起枪,枪口对准男人的额头,动作快得不像个五十多岁的人。
“我老了,”陆振华说,“但手还没抖。你要不要赌一把,看我敢不敢开枪?”
男人咽了口唾沫,手停在半空。
“回去告诉赵鸿升,”陆振华一字一句地说,“我陆振华在上海滩混了三十年,不是吓大的。他想要账册,自己去找。敢动我家里人一根头发,我让他全家陪葬。”
他说完,收起枪,转身就走。
走出十几步,身后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那辆车开走了。
陆振华站在街灯下,看着汽车尾灯消失在街角,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刚才那番话,听起来硬气,但他自己知道——那是虚张声势。赵鸿升现在势力有多大,他比谁都清楚。真要硬碰硬,他赢不了。
所以,他需要盟友。
而最可能的盟友……居然是那个他一直看不起的女儿,和那个来历不明的教书先生。
这个认知,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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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书店三楼。
顾慎之站在窗边,看着陆振华在街灯下站了很久,然后慢慢走远。
“他会帮我们吗?”我问。
“他已经帮了。”顾慎之说,“刚才那辆车是赵鸿升的人,陆振华把他们吓走了。这就是表态。”
我走到他身边,一起看着窗外空荡荡的街道:“你说,他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父亲。”顾慎之打断我,“再怎么混蛋,也是父亲。”
我没说话。
“而且,”他顿了顿,“他现在没得选。赵鸿升要的是账册,但更要他的命。账册只是借口,清理掉他这个最大的知情人,才是赵鸿升真正的目的。”
他转身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地图——上海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画满了标记。
“你看,”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赵鸿升的贸易公司在十六铺码头,仓库在杨树浦,经常出入的地方除了大三元酒楼,还有这几个地方:百乐门舞厅、一品香茶馆、还有……日本领事馆。”
“日本领事馆?”我心头一紧。
“对。”顾慎之的眼神冷了下来,“我的人跟踪他一个月,发现他每周三下午都会去日本领事馆,每次停留两到三个小时。表面上是谈生意,实际上……”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那我们怎么办?”
“等。”顾慎之说,“明天就是周三。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下午,我们就能拿到他通日的证据。”
“怎么拿?”
顾慎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台很小的相机,还有几个胶卷。
“这是德国最新款的微型相机,秦五爷弄来的。”他说,“明天下午,赵鸿升去领事馆的时候,会有人拍下他进出领事馆的照片,还有……他和日本军官交谈的照片。”
我拿起那台相机。很小,很轻,但沉甸甸的。
“谁去拍?”我问。
“我。”顾慎之说得很平静。
我的手一抖,相机差点掉在地上:“你?太危险了!”
“必须我去。”他接过相机,小心地放回盒子,“赵鸿升认识秦五爷手下的人,但不认识我。而且,我有个合适的身份——圣约翰大学教授,去领事馆做学术交流。这个理由,不会引起怀疑。”
“可是……”
“没有可是。”他看着我,眼神坚定,“依萍,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而这件事,只有我能做。”
我知道他说得对。但心还是悬着。
“那……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不行。”
“为什么?我可以……”
“因为你是陆依萍。”他打断我,“赵鸿升现在最想找的人,除了陆振华,就是你。如果你出现在领事馆附近,等于自投罗网。”
他说得对。但我还是不甘心。
“那我能做什么?”
“守着书店,守着周刊,守着电台。”顾慎之握住我的手,“这就是你能做的最重要的事。让所有人都知道,陆依萍还在,周刊还在,声音还在。这就是对赵鸿升最大的威胁。”
他的手很暖,暖得让我眼眶发热。
“顾慎之,”我轻声说,“你一定要回来。”
“我会的。”他笑了,“还没看到你的周刊发行量过万,还没听到电台正式开播,还没看到培训学校开学……我怎么可能不回来?”
窗外,天边开始泛白。
黎明就要来了。
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是最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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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两点,日本领事馆。
顾慎之穿着深灰色西装,打着领带,手里提着公文包,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大学教授。他走进领事馆时,门口的日本卫兵看了他的证件,挥手放行。
领事馆里很安静。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墙上挂着日本画,空气里有淡淡的线香味。他被引到会客室,一个戴眼镜的日本文官接待了他。
“顾教授,久仰。”文官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听说您对东亚经济很有研究?”
“略知一二。”顾慎之谦虚地说,“这次来,主要是想请教一些关于日资企业在华经营的问题。”
他们开始交谈。顾慎之问得很专业,文官回答得也很认真。但顾慎之的注意力,其实在窗外——从会客室的窗户,能看到领事馆的后门。
两点半,一辆黑色的轿车驶入领事馆后院。
赵鸿升从车里下来,穿着绸缎长衫,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他四下看了看,快步走进后门。
顾慎之看了眼手表,继续和文官交谈。但他的手指在桌下,轻轻按下了口袋里的相机快门。
三点,赵鸿升出来了。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个穿日本军装的男人。两人在院子里站着说话,看起来很熟稔。
顾慎之又按了一次快门。
三点半,谈话结束。顾慎之起身告辞,文官送他到门口。
走出领事馆时,顾慎之的手心全是汗。但他脸上依然带着礼貌的微笑,和文官握手道别。
然后他沿着街道走,拐进一条小巷,又拐进另一条小巷。确定没人跟踪后,他走进一家照相馆。
“洗照片。”他把胶卷递给老板,“加急。”
“两个小时。”老板说。
“我在这儿等。”
顾慎之在照相馆后间坐下。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四点半,照片洗出来了。
第一张:赵鸿升下车。
第二张:赵鸿升进领事馆后门。
第三张:赵鸿升和日本军官在院子里交谈。
照片很清晰,能清楚地看到赵鸿升的脸,还有那个日本军官肩上的衔——是个大佐。
顾慎之把照片收好,付了钱,走出照相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灯亮了,行人匆匆,黄包车在街上穿梭,卖晚报的报童在吆喝。
一切如常。
但顾慎之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回到书店时,是下午五点。我正在校对周刊第二期的稿子,听见开门声,立刻抬起头。
“怎么样?”我问。
顾慎之从怀里掏出照片,摊在桌上。
我看着那些照片,手开始发抖。
“这些……”
“足够定他的罪了。”顾慎之说,“通日,在上海滩是死罪。而且,这个日本军官我认识——佐藤大佐,日本军部情报课的人。赵鸿升和他接触,不止是做生意那么简单。”
我拿起照片,一张一张仔细看。照片上的赵鸿升笑容满面,和那个日本军官谈笑风生,完全看不出半点心虚。
“人怎么能……”我说不下去了。
“为了利益,有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顾慎之收起照片,“明天,这些照片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然后……就等赵鸿升的反应了。”
“他会狗急跳墙。”
“对。”顾慎之点头,“所以从今晚开始,我们要更加小心。书店周围我已经加派了人手,你出入一定要有人陪同。还有……”
他顿了顿:“陆振华那边,我会让人去通知他。让他也有所准备。”
“他能做什么准备?”
“至少,”顾慎之说,“把如萍和梦萍送走。赵鸿升如果真急了,可能会对陆家人下手。”
我的心一紧:“那尔杰呢?”
“我会安排。”顾慎之说,“秦五爷在苏州有个安全的地方,可以暂时安置他。”
他想得真周到。周到得让人心疼。
“顾慎之,”我轻声说,“你累不累?”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累。但值得。”
窗外,夜色渐浓。
上海滩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散落人间的星星。
而我们知道,这些星星里,有些是暖的,有些是冷的。
有些照亮前路,有些迷惑人心。
我们要做的,就是分清哪些是光,哪些是火。
然后在光里行走,在火中战斗。
直到,真正的黎明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