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华在医院住了七天。
这七天里,我派了律师去陆家,和如萍签了代理协议。陆氏商行暂时由我们接管,所有账目开始清查。傅文佩听说后,沉默了很久,最终只说了一句:“你处理就好。”
第八天上午,医院打来电话,说陆振华的情况稳定了,虽然还是说不了话,但右手恢复了些许力气,可以写简单的字。
“他想见你。”电话那头是如萍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见我?”
“嗯。今天早上,他用手比划了很久,又用左手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依萍’两个字。”如萍顿了顿,“医生说不宜让他激动,但……他想见你。”
我握着听筒,想了想:“下午三点,我去。”
挂了电话,我继续看桌上的设计图——服装厂的厂房规划图。秦五爷办事效率很高,才三天就找到了合适的厂房,在闸北区,原来是家纺织厂的旧仓库,面积够大,租金也合理。
“下午要去医院?”顾慎之从文件里抬起头。
“嗯。”我把设计图推过去,“你看这个,厂房要不要加盖一层?”
顾慎之接过图纸仔细看:“加盖成本太高。不如把空间重新划分,流水线放这边,裁剪区放那边,中间用帘子隔开。”
我们在图纸上讨论了一会儿,确定了大致的改造方案。秦五爷派来的工程师下午会来,到时候再细谈。
“对了,”顾慎之想起什么,“尔豪找到了。”
我抬起头:“在哪儿?”
“苏州。”顾慎之说得很简单,“《申报》把他开除了,他在上海待不下去,去了苏州一家小报社。但那边也做不长——钟夜新书的影响力比想象中大,很多报社不敢用他了。”
我沉默。尔豪走到这一步,是他自己选的。但那篇污蔑我的报道,确实断了他在新闻界的路。
“他联系你了吗?”我问。
“没有。”顾慎之摇头,“是秦五爷的人查到的。他现在在苏州租了个小房间,每天给几家小报写稿,收入勉强糊口。”
“他会不会回来?”
“暂时不会。”顾慎之说,“没脸回来。”
也好。省得麻烦。
下午三点,我准时到了医院。
陆振华的病房换到了三楼,窗户朝南,阳光充足。我进去时,他正靠在床头,如萍在喂他喝水。看见我,他挥了挥左手,示意如萍出去。
如萍放下水杯,看了我一眼,轻声说:“爸,我在外面等你。”
门关上了。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陆振华。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还有深深的疲惫。蜡黄的脸上,那道曾经威严的浓眉如今稀疏花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听说您找我。”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陆振华用还能动的左手,颤抖着拿起床头的铅笔,在纸上写字。手抖得厉害,字歪歪扭扭,但我看懂了——
“逆女”。
两个字,写得极用力,几乎划破纸面。
我笑了:“您还是老样子。”
他又写:“滚出去。”
“我走可以。”我平静地说,“但陆氏商行的事,您不想听听?”
他的笔停住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王雪琴那些事,您应该都知道了。”我说,“她那些情夫为了撇清关系,把陆氏商行的股份低价抛售了。现在,最大的股东是我和顾教授。”
陆振华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您别激动。”我继续说,“商行我们会管好,该清算的清算,该重组的重组。您那些老员工,只要肯干,我们会留用。至于陆家——房子还在,地皮还在,够如萍、尔杰生活。”
他在纸上写:“尔豪?”
“尔豪在苏州。”我说,“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上海待不下去了。”
陆振华的手抖得更厉害,铅笔掉在床上。他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
过了很久,他睁开眼,又拿起笔,慢慢写了三个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我不懂的东西。
我又问了一遍:“您问什么为什么?”
他的笔在纸上划拉,这次写得更慢,更吃力:“帮……陆家。”
我明白了。他问我为什么要帮陆家。
“不是帮陆家。”我纠正,“是帮那些无辜的人。商行的工人,家里的佣人,他们没做错什么,不该因为陆家的崩塌而失去生计。”
他写:“假慈悲。”
“随您怎么想。”我站起身,“我只是做我认为对的事。”
走到门口时,他又发出声音。我回头,看见他用左手艰难地比划着什么——指着床头柜。
我走过去,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一个木盒子,不大,漆面斑驳,是旧物。
我看向他。他点头,示意我打开。
盒子里是一叠旧照片,几封信,还有……一支钢笔。
我拿起最上面的照片。是年轻时的陆振华,穿着军装,英气勃发。旁边站着傅文佩,梳着两条辫子,穿着学生装,笑得腼腆。
那是他们刚结婚时的照片。
我继续翻。有我的满月照,有我小时候学走路的照片,有我穿着新衣服过生日的照片……照片里的我,笑得没心没肺,眼里有光。
最下面是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写着“文佩亲启”。我认出那是傅文佩的笔迹。
我没有拆信,只是看向陆振华。
他闭上眼睛,眼角有泪流下来。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像孩子一样流泪。
“您留着这些做什么?”我问。
他睁开眼,用左手在纸上写:“后悔。”
后悔?
我笑了,笑得很冷:“您后悔什么?后悔鞭打我?后悔赶我走?还是后悔……没早点看清王雪琴的真面目?”
他不说话,只是流泪。
我把东西放回盒子,盖好,放回抽屉。
“有些事,后悔也没用。”我说,“路是自己选的,后果得自己担。”
走到门口,我又停下:“对了,王雪琴还在西厢房关着。您打算怎么处理?”
他摇头,用手做了个“赶走”的手势。
“知道了。”我说,“我会处理。”
走出病房,如萍等在走廊里,眼睛红红的。
“姐……”
“爸让你进去。”我说,“还有,王雪琴的事,爸的意思是赶出去。你准备一下,明天我让人来接她。”
如萍脸色一白:“赶出去?那她……”
“那是她自己的事。”我说得很直接,“如萍,你护不了她一辈子。她做的那些事,总要付出代价。”
如萍咬着嘴唇,最终点头:“我知道了。”
离开医院时,我在门口遇见何书桓。他提着水果篮,看见我,愣了一下。
“陆小姐……”
“何先生又来看如萍?”我问。
“是……是。”何书桓有些尴尬,“如萍这几天很累,我来看看她。”
“有心了。”我说,“不过何先生,有句话我想提醒你。”
“您说。”
“陆家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对如萍是真心的,我祝福你们。但如果你有其他想法……我劝你趁早打消。”
何书桓的脸色变了变:“陆小姐,您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说,“陆家虽然垮了,但陆家的人,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说完,我不等他回答,转身离开。
走到街角时,顾慎之在等我。
“谈完了?”
“嗯。”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比想象中……平静。”
车子启动,驶向书店。
“陆振华给我看了一些旧东西。”我说,“我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他和我母亲年轻时的一些东西。”
顾慎之侧头看我:“他后悔了?”
“他说后悔。”我看向窗外,“但有什么用呢?鞭子抽过了,话骂过了,人赶走了。现在说后悔,太晚了。”
“人都是这样。”顾慎之轻声说,“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我不需要他的珍惜。”我说,“我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车子在书店门口停下。我刚下车,就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等在门口,手里提着公文包。
“陆小姐,顾教授。”男人迎上来,“我是陈律师,秦五爷让我来的。”
“请进。”
办公室里,陈律师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文件:“关于王雪琴女士的处理方案,五爷让我来跟二位商量。”
“秦五爷怎么说?”顾慎之问。
“五爷的意思是,可以送她离开上海。”陈律师说,“苏州、杭州,或者更远的地方,给她一笔安家费,让她以后别再回来。”
“陆振华同意吗?”我问。
“同意。”陈律师点头,“陆先生虽然说不出来话,但签字同意了。这是授权书。”
他递过来一份文件,上面有陆振华歪歪扭扭的签名,还有手印。
“安家费给多少?”顾慎之问。
“五爷说,看您的意思。”
我想了想:“五百大洋。够她在外地安顿,但不足以让她挥霍。”
“好。”陈律师记下,“那什么时候送走?”
“明天。”我说,“夜长梦多。”
陈律师离开后,我和顾慎之坐在办公室里,谁都没说话。
夕阳西下,屋子里渐渐暗下来。
“你在想什么?”顾慎之问。
“在想……人这一辈子。”我说,“陆振华当年多威风,现在躺在床上,话都说不了。王雪琴机关算尽,最后要被赶出上海。而我,从差点被打死的陆家八小姐,到现在……”
我没说下去。
顾慎之接话:“到现在,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伙伴,有自己的未来。”
“是啊。”我笑了,“想想真有意思。”
“这就是人生。”顾慎之说,“风水轮流转。”
“那你呢?”我看着他,“顾教授,钟夜先生,你的人生,会怎么转?”
他推了推眼镜,笑了:“我的人生……现在挺好的。写想写的书,教想教的学生,帮……想帮的人。”
“想帮的人?”我挑眉,“比如我?”
“比如你。”他承认得很坦然。
我心里一暖。
窗外传来电车的声音,还有报童的叫卖:“看报看报!钟夜陆依萍新书加印第五次!”
“我们的书卖得真好。”我说。
“因为写的是真实的故事。”顾慎之说,“真实,最能打动人。”
“那下一本写什么?”我问。
“写……”他想了想,“写一个女性如何从家庭走向社会,如何建立自己的事业,如何影响更多的人。”
“听起来像在写我。”
“就是在写你。”他笑了,“陆依萍的故事,值得写很多本。”
我也笑了。
是啊,我的故事,还长着呢。
服装厂要开,广播节目要做,新书要写,陆氏商行要重整……
路还很长。
但至少现在,我知道该往哪儿走。
也知道,有人会陪我一起走。
这就够了。
至于那些过去的恩怨,那些病房里的眼泪,那些写在纸上的“后悔”……
都过去了。
向前看吧。
因为前路,才是真正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