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钟夜的手稿送到了。
不是通过邮局,也不是秦五爷转交,而是顾慎之亲自拿来的。
那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修改饭店制服的设计图。阳光从大玻璃窗斜射进来,在红木桌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可心在楼下看店,傅文佩带着几个裁缝在后面工作间赶制样衣,整栋小楼里只有缝纫机规律的哒哒声。
楼梯传来脚步声,顾慎之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你的。”他把文件袋放在我桌上。
我抬头看他。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就像递过来的只是一份普通文件。
但我知道不是。
文件袋的封口处用蜡封着,印着一个简单的“夜”字。
我拿起文件袋,沉甸甸的,至少有几十页纸。
“他……让你转交的?”我问,手指摩挲着那个蜡封。
“嗯。”顾慎之走到桌子另一边坐下,打开自己的公文包,“钟夜托秦五爷转交,秦五爷今天有事,让我带给你。”
这个解释天衣无缝。
但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夜”字印章,想起抽屉里钟夜来信上的字迹,想起顾慎之批改论文的红笔字,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
“你看过了吗?”我问。
“没有。”他说得很自然,“这是给你的。”
我拆开蜡封。里面的稿纸很厚,是那种带水印的优质稿纸,和之前钟夜小说手稿用的一模一样。第一页顶端用钢笔写着标题:《上海新女性·第一章·雨夜》。
我翻开第一页。
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开头几段描写雨夜的场景,文字细腻,画面感极强。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稿纸的空白处,有红笔批注。
不是编辑的批注,是作者的修改意见。某个词旁边写着“换”,某句话下面划了线,旁边标注“语气太硬”,某段描写边上写着“加细节”。
而这些红笔字迹……
我猛地抬头看顾慎之。
他正低头看自己的文件,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异常。
但我知道,他注意到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第一章写的是女主角重生后撕碎日记,决定改变命运。细节真实得可怕——雨滴砸在窗玻璃上的声音,煤油灯跳动的火苗,日记本被撕碎时纸张的脆响……这些细节,我只在深夜独处时回忆过,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稿子看到三分之一时,我发现一处修改。
描写女主角第一次去报社投稿那段,原文是:“她握着稿子,手心出汗,在报社门口徘徊了整整二十分钟。”
红笔在旁边批注:“改为:她在报社对面的咖啡馆坐了半小时,喝了三杯白开水,才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
这个细节……
我确实在报社对面的咖啡馆坐过,确实喝了三杯白开水。但这件事,我只在广播节目里简单提过一句,没有说过具体细节。
钟夜怎么会知道?
除非……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脑海中成形。
我放下稿子,看向顾慎之:“顾教授。”
“嗯?”他抬起头。
“这篇稿子,”我慢慢地说,“钟夜先生写得……很真实。”
“是吗?”他推了推眼镜,“那就好。”
“有些细节,真实得让我惊讶。”我盯着他的眼睛,“比如女主角在咖啡馆坐了半小时才敢去投稿这个细节——我记得我只在广播里提过一次,而且说得很简略。钟夜先生是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的?”
顾慎之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很短,短到几乎察觉不到。但一直在观察他的我,看到了。
“可能……”他顿了顿,“是他根据你的性格推测的。或者,他做过类似的采访,了解投稿人的普遍心理。”
这个解释很合理。
但我不信。
“还有这里,”我翻到另一页,“女主角收到录用通知时,把通知单折了又折,最后藏在枕头底下。这个细节,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顾慎之沉默了。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也许……是巧合。”
“巧合?”我笑了,“顾教授,您相信这么多细节都是巧合吗?”
他不说话。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正在西沉,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
“顾慎之。”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钟夜……是你吗?”
身后没有回答。
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我转过身。顾慎之还坐在那里,低着头,手指紧紧按着桌沿,指节发白。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写小说的?什么时候开始用‘钟夜’这个笔名的?”
他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复杂难辨:“很重要吗?”
“重要。”我说,“因为我想知道,我一直在通信、一直在期待的笔友,到底是谁。”
顾慎之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惫,有些……真实。
“大学毕业那年。”他终于说,“我在北平读大学时,就开始给报纸写稿。后来来了上海,用‘钟夜’这个笔名写小说,慢慢有了名气。”
“为什么用笔名?”
“因为安全。”他说得很简单,“有些题材,用真名写,会有麻烦。”
我想起钟夜小说里那些揭露社会黑暗、为底层发声的内容,明白了。
“所以……”我走回桌边,“当初我那篇《论‘孝道’新解》,是你选中的?”
“是。”他承认得很干脆,“稿子是我亲手选的,回信是我亲手写的,稿费是我亲手批的。”
“那后来的信呢?说要写《上海新女性》的那封?”
“也是我写的。”
一切都说通了。
为什么钟夜对我的事那么了解,为什么他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为什么秦五爷说起钟夜时会看顾慎之一眼……
因为顾慎之就是钟夜。
钟夜就是顾慎之。
“你一直瞒着我。”我说。
“是。”他没有辩解,“我必须瞒着所有人。钟夜这个身份……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如果暴露,会很危险。”
“那为什么现在……”
“因为不想再骗你。”他看着我的眼睛,“依萍,你可以生气,可以怪我,但别……别因为这个就不理我。”
他的声音里有种罕见的恳切,甚至可以说……脆弱。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慎之。平时的他总是从容不迫,总是运筹帷幄,总是戴着温和而有距离感的面具。但现在,面具卸下了,露出下面真实的人。
“我没生气。”我重新坐下,“只是……需要时间消化。”
他松了口气:“好。”
我们又沉默了。夕阳的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桌面上移动,慢慢爬上那叠手稿。
“这篇小说,”我打破沉默,“你打算怎么写下去?”
“你想让我怎么写?”他反问。
“写真实的故事。”我说,“写女性的挣扎,写她们的勇气,写她们在这个时代里寻找出路的不易。不要美化,也不要贬低,就写真实。”
“好。”他说,“那我就这么写。”
“还有,”我补充,“别把我写成英雄。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顾慎之笑了,那笑容很温和:“在我眼里,你就是英雄。”
这话说得我心头一热。
“那……秦五爷知道吗?”我问。
“知道。”他说,“几年前一次意外,他救过我的命。作为回报,我告诉了他。”
“所以你们的关系……”
“不只是生意伙伴。”顾慎之说,“是过命的交情。”
我懂了。怪不得秦五爷对顾慎之那么信任,怪不得他们之间有种超越普通合作的默契。
“那其他人呢?”我问,“出版社的编辑?报社的主编?”
“都不知道。”他说,“所有稿子都是通过中间人转交的。除了秦五爷,你是第二个知道的人。”
第二个。
这个词让我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
“为什么告诉我?”我问。
“因为……”他想了想,“因为不想对你撒谎。也因为……相信你。”
相信。
这个词很重。
我看着他,这个一直藏在双重身份后面的男人,这个选择在今天对我坦诚的男人。
“谢谢你的信任。”我轻声说。
“不用谢。”他说,“你值得信任。”
窗外传来电车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小贩收摊的吆喝声。一天又要结束了。
“这篇稿子,”我拿起第一章手稿,“我能提修改意见吗?”
“当然。”顾慎之重新戴上眼镜,“你就是原型,你的意见最重要。”
“那这里,”我指着一处,“女主角的心理描写可以再细腻些。她不只是决心改变,还有恐惧,还有对未来的不确定。毕竟……重生不是万能的,她依然会害怕。”
顾慎之拿过稿子,认真看了看,然后拿起笔在旁边空白处记下:“好,我改。”
我们又讨论了几处细节。他问得很细,我答得很认真。就像真正的作者和原型在讨论创作,就像……笔友在交流。
只不过这次的笔友见面,是在一张桌子上,面对面。
讨论结束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楼下传来傅文佩喊吃饭的声音。
“该吃饭了。”我站起身。
“嗯。”顾慎之也站起来,收拾桌上的文件。
走到楼梯口时,我忽然停下:“对了。”
“嗯?”
“笔友见面,”我看着他,“需要这么正式吗,教授?”
顾慎之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笑容很轻松,很真实。
“下次不会了。”他说。
“还有下次?”
“当然。”他走下楼梯,“稿子还有第二章、第三章……我们得一直讨论到完稿。”
我也笑了。
是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这一次,我知道和我并肩走的人,到底是谁。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