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节目播出后的第三天,弄堂情报站传来最新消息:陆家出事了。
“税务局的张科长调走了。”李大妈压低声音说,手里择着豆角,眼睛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新来的科长姓陈,东北人,刚调来上海,据说六亲不认。”
我在书店后院晾衣服,闻言手里的动作顿了顿:“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周。”李大妈凑近了些,“而且有人递了匿名信,举报陆老爷……哦不,陆振华,说他做假账偷税。新官上任三把火,陈科长正派人查账呢。”
竹竿上的衣服在风中轻轻晃动,投下斑驳的影子。我眯起眼睛——顾慎之前几天说过“税务局那边很快会有动静”,没想到这么快。
“还有更精彩的。”李大妈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王雪琴那几个相好的,最近闹起来了。”
“怎么说?”
“先是那个开绸缎庄的李老板,听说他的账房先生卷款跑了,损失不小。接着是银行那个襄理,好像被人举报收受贿赂,停职审查了。”李大妈掰着手指头数,“最绝的是警局那个刘队长——他老婆不知道从哪听说了他和王雪琴的事,昨天带着娘家兄弟堵在警局门口闹,非要离婚分家产。”
我晾完最后一件衣服,抖了抖手上的水:“这些人出事,怎么都赶在一起了?”
“谁说不是呢!”李大妈一拍大腿,“而且我听说啊,他们几个最近私下碰过头,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像是互相埋怨什么。有人传是分赃不均闹掰了,也有人说是因为最近市面上流传的一本小说……”
“小说?”
“对啊,就那个特别火的侦探作家‘钟夜’写的新书。”李大妈压低声音,“里面写了个情节,说上海滩有个姨太太,用美人计套住几个当官的,组了个什么‘利益联盟’。结果后来内讧了,互相揭发,全进去了。”
我心里一动。钟夜——这个名字最近确实很火,书店里他的书总是最快卖完的。顾慎之的书架上也有好几本,我翻过几页,文笔犀利得很。
“小说而已,怎么就跟他们扯上关系了?”
“做贼心虚呗!”李大妈神秘地笑,“听说李老板看了那本书,吓得第二天就把家里的账本全烧了。刘队长更是,见人就说那是瞎编的,可越是这么急着撇清,越让人觉得有问题。”
我递给李大妈一包新到的茶叶:“谢谢大妈,这茶您拿回去尝尝。”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李大妈嘴上推辞,手却接了过去,“依萍啊,你这孩子就是懂事。你放心,陆家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第一个告诉你!”
送走李大妈,我转身上了三楼。
顾慎之正在书房看书,见我进来,放下手中的钢笔——他看的正是钟夜的新书《上海迷雾》。
“有事?”
“王雪琴的情夫联盟,好像开始内讧了。”我简单复述了李大妈的话,特意提到了钟夜的小说。
顾慎之听完,手指在书脊上轻轻敲了敲:“小说影响现实,这倒是有趣。”
“你说这是巧合吗?”我拉开椅子坐下,“那本小说的情节,和王雪琴他们的情况太像了。”
“也许是作者听到了什么风声。”顾慎之推了推眼镜,“钟夜的小说一向以写实着称,据说他消息很灵通。”
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圣约翰大学听他讲课的情景。那时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现在看来,他或许比我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税务局换人的事,你早就知道?”我问。
“听朋友提过。”他说得轻描淡写,“陈科长是北方调来的,和上海本地势力没什么瓜葛,做事会更按规矩来。”
“那匿名信……”
“总有人看陆家不顺眼。”顾慎之翻开桌上一本账簿,“树大招风,这些年陆振华得罪的人不少。”
他说得合情合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一切发生得太巧,时机掌握得太好。
“接下来呢?”我问。
“接下来,王雪琴会去找她最信任的那个。”顾慎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看看这个。”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几张照片。照片拍得有些模糊,但能认出是王雪琴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在一家咖啡馆见面。男人穿着西装,看起来文质彬彬。
“这是谁?”
“周明轩,上海商会的副秘书长。”顾慎之说,“也是王雪琴的初恋情人。这事知道的人不多,连陆振华都被蒙在鼓里。”
我仔细看照片。照片里的王雪琴和平时判若两人,没有那种刻薄的张扬,反而显得温和甚至……脆弱。她看着对面的男人,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
“你怎么有这些照片?”
“秦五爷送的。”顾慎之说得很自然,“他的人在咖啡馆无意中拍到的。他知道我们在‘关注’陆家,就让人送了一份过来。”
我想起秦五爷那张看似粗犷实则精明的脸,点了点头。这个人情,将来是要还的。
“你要从周明轩下手?”
“不。”顾慎之摇头,“我要让王雪琴自己放弃周明轩。”
“这怎么可能?”
“可能。”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当她发现,周明轩给她的‘爱情’,在现实利益面前不堪一击时。”
窗外传来卖桂花糕的吆喝声,甜甜糯糯的,和书房里正在谋划的冰冷算计形成诡异对比。
“我需要做什么?”我问。
顾慎之转过身:“你明天去一趟陆家。”
“什么?”
“陆振华不是病着吗?”他说,“作为女儿,去看看父亲,合情合理。”
我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意图,但他只是平静地回视。
“你想让我去刺激王雪琴?”
“不完全是。”他走回书桌前,抽出一张请柬,“这是上海商会下周慈善晚宴的请柬,周明轩会携夫人出席。而同一时间,王雪琴收到消息——周明轩答应带她去杭州过周末。”
我接过请柬,烫金的字体在灯光下闪烁:“所以……”
“所以当王雪琴兴冲冲准备去杭州,却在报纸上看到周明轩和夫人出席慈善晚宴的照片时,她会怎么想?”顾慎之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当她知道,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其实从没打算为她放弃任何东西时——”
“她会崩溃。”我接话。
“不止。”顾慎之的眼神深了深,“她会愤怒,会不甘,会想报复。而一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最容易出错。”
我握紧手中的请柬,纸张边缘硌得掌心微疼。
“那你让我明天去陆家做什么?”
“送请柬。”顾慎之说,“以你的名义,送一张慈善晚宴的请柬给陆振华。当然,你知道他病着去不了,最后这张请柬会落到王雪琴手里。”
我懂了。
让她亲眼看到,那个她以为深爱她的男人,如何在公开场合扮演恩爱夫妻。
让她在对比中,看清自己的位置。
“残忍。”我轻声说。
“对。”顾慎之没有否认,“但这是她自找的。她当年用手段逼走你母亲,这些年苛待你们母女,现在又在外面搞这些龌龊事——依萍,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我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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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我提着一盒人参,敲响了陆家大门。
开门的是阿兰,看见我时明显愣了一下:“依、依萍小姐?”
“我来看看父亲。”我说,“听说他病了。”
阿兰犹豫了几秒,还是让我进去了。
陆家的气氛很压抑。佣人们走路都轻手轻脚的,说话也压着声音。客厅里,王雪琴正坐在沙发上发愁,看见我进来,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
“听说父亲病了,来看看。”我把人参放在茶几上,“母亲让我带的。”
王雪琴盯着那人参,眼神闪烁:“傅文佩?她会这么好心?”
“母亲一直很挂念父亲。”我平静地说,“只是不方便过来。”
“呵。”王雪琴冷笑,“装什么贤惠。”
我没接话,转而问:“父亲怎么样了?”
“老毛病,死不了。”她语气很冲,但眉眼间的疲惫藏不住。看来这几天的事确实让她够呛。
我注意到客厅角落里堆着几个礼盒,包装很精致,但看起来没拆过。
“那是……”
“不用你管。”王雪琴警觉地挡住我的视线,但已经晚了——我认出其中一个盒子的标识,是周明轩常送的那家西点店。
看来他确实来“慰问”过,只是礼物被原封不动地堆在那里。
有意思。
“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件事。”我从包里拿出请柬,放在茶几上,“上海商会下周有个慈善晚宴,我想父亲或许有兴趣。虽然他身体不适去不了,但陆家总得有人出席。”
王雪琴拿起请柬,扫了一眼,眼神忽然定住了。
请柬上明确写着:诚邀陆振华先生及夫人出席。
“这……”
“如果父亲去不了,雪姨您代表陆家去也是一样的。”我说得诚恳,“毕竟您现在是陆家的女主人。”
王雪琴的手指摩挲着请柬,半晌没说话。我能看见她眼底的挣扎——一方面,她想去,因为周明轩会去;另一方面,她又怕去,因为周明轩会带着正牌夫人去。
“我考虑考虑。”她最后说,把请柬收了起来。
“好。”我站起身,“那我就不打扰父亲休息了。”
王雪琴没留我,只是叫阿兰送我出去。
走出陆家大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二楼书房窗户紧闭,那是陆振华的房间。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心情——被蒙在鼓里,还是隐约察觉了什么?
刚走出弄堂,就看见顾慎之站在街角的报摊旁,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怎么样?”他问。
“请柬给了。”我说,“她收下了,但看起来很犹豫。”
“犹豫就对了。”顾慎之把报纸递给我,“看看这个。”
我接过报纸,社会版头条赫然是:《钟夜新书影射上海滩秘闻?读者猜测人物原型》。
文章里写道,有读者发现《上海迷雾》中的反派联盟,与现实中某豪门姨太太的情夫网络高度相似,甚至有人列出了对应关系表。虽然用了化名,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说谁。
“这文章……”
“申报今天刚登的。”顾慎之说,“尔豪写的。”
我愣住:“尔豪?他怎么会——”
“我匿名给他提供了些线索。”顾慎之说得很坦然,“他是个有野心的记者,这种爆炸性新闻不会放过。而且,由陆家的人来写陆家的丑闻,不是更有意思吗?”
我看着报纸上陆尔豪的署名,忽然觉得一阵寒意。
顾慎之这个人,不仅算得准敌人的反应,连自己人的心思都摸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尔豪急于证明自己,知道他会为了新闻不顾亲情。
“走吧。”顾慎之说,“接下来几天,会有好戏看的。”
我们并肩往回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石板路上交织在一起。
回到书店时,可心兴奋地迎上来:“依萍姐!刚才有好几个客人来问,能不能预订下周的《申报》,说要看续集!”
“告诉他们,我们会多进些货。”我说。
傅文佩从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刚改好的旗袍:“依萍,刚才李太太来了,说她女儿听了广播节目,想来学裁缝。我答应了,下周一就开始教。”
“好啊。”我笑了,“妈,您这是要开班收徒了。”
“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傅文佩脸上有光,“能让更多女人学门手艺,自力更生,这是好事。”
我看着母亲,忽然想起重生前那个只会哭泣的女人。现在的她,眼神坚定,腰背挺直,说话做事都有了主见。
也许,改变的不只是我。
是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力量。
夜深了,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星空。
明天,报纸会送到陆家。
明天,王雪琴会看到那篇文章。
明天,这场精心策划的大戏,将进入高潮。
而我,已经准备好了。
看他们如何自食其果。
看这座看似坚固的豪门,如何从内部开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