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的第三天,麻烦来了。
当时我正在书店里帮傅文佩整理新到的一批书——是从一个关门的旧书店盘来的,大多是通俗小说和杂志,价格便宜,适合普通读者。可心在柜台后记账,李副官在隔壁旗袍店给新做的衣架刷漆。
然后,门被推开了。
不是正常推开的,是那种带着不耐烦的力道,“砰”一声撞在墙上,风铃被震得叮当作响。
三个男人走进来。
为首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穿着不合身的西装,脖子上挂着条粗金链子。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矮胖,一个高瘦,都穿着花哨的衬衫,眼神飘忽地打量着店里。
“老板呢?”精瘦汉子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
傅文佩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了靠。可心抬起头,手悄悄伸向柜台下的剪刀——那是李副官放的,说以防万一。
“我是老板。”我上前一步,把傅文佩挡在身后,“有什么事?”
汉子上下打量我,咧开嘴笑了,露出一颗金牙:“哟,没想到老板是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姐。姓陆?”
“姓傅。”我说,“这是我母亲的店。”
“傅?”汉子挑眉,显然不信,但也没纠结,“行,傅老板。我姓刘,人家都叫我刘三。今天来,是想跟老板谈点生意。”
“什么生意?”
刘三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旁边的高瘦青年立刻掏出火柴给他点上。他抽了一口,吐出一团烟雾,才慢悠悠地说:
“保护生意。”
店里安静了几秒。
傅文佩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微微发抖。
我看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转回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刘先生,我不太明白。我们小本经营,不需要什么保护。”
“这话说的,”刘三笑了,金牙在阳光下反光,“上海滩这地方,乱着呢。你们女人家开店,更容易被人欺负。比如……万一哪天有人来闹事,砸了你的店,抢了你的书,或者——”他瞥了一眼傅文佩,“吓着你母亲,那可怎么办?”
他的语气很“诚恳”,但话里的威胁赤裸裸的。
“所以呢?”我问。
“所以,我们兄弟几个,可以帮你们看着。”刘三说得很“仗义”,“保证没人敢来捣乱。你们安心做生意,我们保你们平安。一个月……也不多要,二十块。”
二十块。
几乎是我们两家店一个月的全部利润。
傅文佩倒吸一口冷气。
“刘先生,”我说,“二十块太多了。我们刚开业,还没挣到钱。”
“那就少点。”刘三很“通情达理”,“十八块。不能再少了。你看看这地段,看看这客流,我们兄弟风里来雨里去,不容易。”
“十块。”我说。
刘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消失:“傅老板,这可不是菜市场买菜,还能讨价还价。”
“为什么不能?”我看着他,“既然是生意,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刘先生,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按月付,但第一个月先付五块,看看效果。如果确实没人来捣乱,下个月付十块。”
“你当我傻?”刘三的脸色沉下来,“五块?打发叫花子呢?”
他身后的矮胖青年往前一步,捏了捏拳头,指节咔咔作响。
可心猛地站起来,手里的剪刀露出寒光。
李副官听到动静,从隔壁冲过来,手里还拿着刷漆的刷子:“怎么回事?”
刘三看了看李副官,又看了看可心手里的剪刀,忽然笑了:“行啊,还有点脾气。不过傅老板,我劝你想清楚。今天我们能好好说话,是因为看你是个女人,给你面子。要是换了别人……”
他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店里气氛紧绷。
我深吸一口气,脑子里飞快地转。
硬碰硬不行。李副官年纪大了,可心还是个孩子,我和傅文佩更打不过这三个男人。叫巡捕?这种地头蛇,往往跟巡捕房有勾结,叫了反而更麻烦。
那么……
“刘先生,”我开口,声音尽量平稳,“您说这是生意,那我们就按生意的方式谈。您要收保护费,总得让我知道,这钱花得值不值。”
刘三挑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走到柜台后,拿出纸笔,“我们来算一笔账。”
三个男人都愣住了。
连傅文佩和李副官都惊讶地看着我。
“我们这两家店,”我在纸上写,“书店月租金八块,旗袍店月租金十二块,加起来二十块。进货成本,书店十五块,旗袍店二十块,加起来三十五块。人工——我和我妈不算工钱,但可心和李副官要开工资,一个月十块。”
我抬起头:“刘先生,您要的十八块,占我们每月固定成本的近三成。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答应,那每个月至少要多卖三十本书,或者多做六件旗袍,才能把这笔钱挣出来。”
刘三皱起眉,显然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但这还不是全部。”我继续说,“如果我们付了这笔钱,就意味着我们认可了‘保护费’这种模式。那么接下来,会不会有别人也来收?比如,巡捕房那边要不要打点?消防队要不要孝敬?卫生局要不要上供?如果每一家都来要,我们一个月要付多少?”
刘三的脸色变了变。
“而且,”我放下笔,看着他,“刘先生,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付不起,倒闭了,您就少了一个长期收入来源。如果我们付得起,但被其他帮派盯上,来找麻烦,您是不是要派人天天守着?那您的人手成本是不是要增加?”
矮胖青年忍不住插嘴:“三哥,她在说什么啊……”
“闭嘴!”刘三喝止他,重新盯着我,“你继续说。”
“我的意思是,”我缓缓说,“收保护费这种模式,从经济学角度看,效率很低。您一次性拿走我们大量利润,导致我们经营困难,可能倒闭。我们倒闭了,您就没钱了。这是一种‘杀鸡取卵’的行为。”
刘三的眉头越皱越紧。
“我有个提议。”我说,“不如我们换个合作方式。”
“什么方式?”
“分成。”我说,“您不收固定保护费,而是从我们的利润里抽成。比如,每个月净利润的百分之十。这样,我们生意好,您拿得多;我们生意不好,您拿得少。但您会希望我们生意好,因为只有我们好,您才能长久地拿钱。”
我顿了顿:“而且,如果您真的想‘保护’我们,可以帮我们做点实际的事——比如,介绍客人来买书、做旗袍。每介绍成一单,给您百分之五的提成。这样,您就从‘收保护费的’,变成了‘合作伙伴’。既体面,又长远。”
店里一片寂静。
刘三叼着烟,烟灰掉在西装上都没察觉。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里那种混混的蛮横慢慢退去,换成了一种复杂的、近乎惊愕的神色。
“你……”他开口,声音干涩,“你这些……跟谁学的?”
“自学的。”我说,“做生意,总要懂点道理。”
刘三沉默了很久。
他身后的两个小弟面面相觑,完全懵了。
“百分之十……”刘三喃喃自语,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小丫头,你厉害。我刘三在上海滩混了十几年,收过摊贩的保护费,收过妓院的孝敬,还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谈‘经济学’。”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行。”他说,“就按你说的。第一个月,我分文不取。你好好做生意。下个月开始,净利润百分之十。但有个条件——”
他盯着我:“如果有人来捣乱,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刘三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这条街上,还说得上话。”
“成交。”我说。
刘三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陆依萍。”
“陆依萍……”他重复一遍,点点头,“我记住了。”
三个人离开了。
门关上,风铃轻轻晃动。
店里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傅文佩腿一软,差点摔倒。李副官赶紧扶住她:“文佩!”
“我……我没事……”傅文佩脸色苍白,抓住我的手,“依萍,你……你怎么敢……”
可心从柜台后跑过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依萍姐,你太厉害了!你怎么想到的?”
我松开傅文佩的手,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妈,您先坐下。”我扶她坐到椅子上,“可心,倒杯热水。”
等傅文佩喝了水,脸色缓过来些,我才说:“妈,这种人,硬碰硬没用。他们就是靠这个吃饭的,今天赶走了,明天还会来。不如换个思路,把他们变成‘自己人’——至少,变成利益相关的人。”
“可是……”傅文佩还是担心,“他们毕竟是流氓……”
“流氓也要挣钱。”我说,“我给了他一个更稳定、更体面的挣钱方式。只要他还想挣钱,就不会轻易砸了这棵摇钱树。”
李副官在旁边听了半天,终于开口:“依萍,你说得对。我在码头干活时见过这种人——你要是一分不给,他们跟你拼命;你要是全给,他们当你是肥羊。只有让他们觉得,你跟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他们才会护着你。”
“就是这个道理。”我点头。
那天下午,书店和旗袍店的生意意外地好。
也许是因为刘三他们来过的消息传了出去——在弄堂这种地方,什么事都瞒不住。孙阿姨来买书时,悄悄跟我说:“依萍,我听说刘三来过了?他没为难你们吧?”
“没有。”我说,“谈妥了。”
孙阿姨松了口气:“那就好。刘三这人……虽然名声不好,但说话算话。他既然答应不动你们,这条街上就没人敢动。”
赵大妈也来了,提着一篮子鸡蛋:“文佩,依萍,这个你们拿着,压压惊。”
连王奶奶都拄着拐杖来了,拉着傅文佩的手:“别怕,有我们呢。他们要是敢乱来,咱们整个弄堂的人都不答应!”
看着这些邻居,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就是我想要建立的——不是孤军奋战,而是一个互相扶持的共同体。
傍晚时分,我去了趟圣约翰大学,跟顾慎之见面。
还是那间茶馆,还是二楼靠窗的位置。我把白天的事简单说了——当然,略去了那些紧张细节,只说了用“分成模式”解决保护费的事。
顾慎之听完,沉默了片刻。
“你做得很好。”他说,“比我想象的还好。”
“好在哪?”
“好在你能看透问题的本质。”他推了推眼镜,“保护费的本质是什么?是一种低效的掠夺。掠夺者不考虑被掠夺者的死活,导致资源枯竭,最终两败俱伤。你把它变成合作分成,就让双方的利益绑在了一起——他希望你生意好,因为生意好他才能分得多。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博弈。”
我看着他:“顾先生似乎……很懂这些?”
顾慎之笑了笑,没回答,转而说:“不过,你要小心。那个刘三虽然暂时被你唬住了,但他背后可能还有人。上海滩这些收保护费的,大多是有组织的。”
“我知道。”我说,“所以我才提出第一个月分文不取——给他时间调查我的背景,也给我时间观察他的反应。”
顾慎之的眼里闪过一丝赞赏:“聪明。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两件事。”我说,“第一,尽快让书店和旗袍店盈利。只有赚到钱,我才有筹码。第二,继续经营邻里关系。弄堂里那些大妈,是我的第一道防线。”
“还有第三件。”顾慎之补充,“建立自己的信息网。刘三为什么会盯上你?是随机选的,还是有人指使?租界那边的人在调查‘黑豹女士’,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这些,你都要搞清楚。”
我点头。这正是我想做的。
“顾先生,”我看着他,“您愿意……帮我吗?”
顾慎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陆小姐,”他说,“我们已经签了合同,是合作伙伴。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他说得很平淡,但我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谢谢。”我说。
“不必谢。”他放下茶杯,“第一期专栏的稿子,我看了初稿。写得不错,但数据部分还需要核实。这些是我重新整理的数据——”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推过来。
我翻开,吃了一惊。
文件里不仅有详细的市场数据,还有刘三那个小团体的背景调查——他们属于一个叫“青义帮”的小帮派,头目姓陈,主要活动在闸北一带。最近因为租界扩张,他们想往法租界这边渗透,所以开始在这边收保护费。
更让我震惊的是,文件里还有一张手绘的关系图,标出了“青义帮”和巡捕房、和一些商户之间的联系。
“顾先生,”我抬起头,“这些……您是怎么……”
“我说过,”顾慎之看着我,“信息是这个城市最珍贵的货币。而我,恰好知道一些获取信息的渠道。”
他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我心里却掀起了波澜。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一个大学教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和资源?
但我没问。
就像他也没问我,为什么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会懂经济学,会跟流氓谈判。
每个人都有秘密。
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是盟友。
“对了,”临走时,顾慎之又说,“你让我查的那几个在弄堂里打听你们的人,有结果了。”
“是谁?”
“是刘三的人。”他说得很肯定,“他们不是在调查‘黑豹女士’,而是在踩点——看哪些新开的店好下手,看老板是什么背景。你们刚开业,又是女人经营,自然成了目标。”
原来是这样。
我松了口气。不是租界那边的人,也不是陆尔豪搞的鬼,只是普通的商业勒索。
“不过,”顾慎之补充,“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刘三今天被你唬住了,但他背后那个陈老大,不是简单角色。如果他知道你一个丫头片子能用几句话就搞定他手下,可能会亲自来会会你。”
“那我就再跟他谈一次。”我说。
顾慎之笑了:“好气魄。不过,下次谈判,最好让我在场。”
“为什么?”
“因为,”他站起身,拿起公文包,“有些戏,需要两个人唱才精彩。”
他走了。
我坐在茶馆里,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远处,上海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坠落的星河。
这个城市,白天有白天的规则,夜晚有夜晚的法则。
而我,正在学着游走于两者之间。
用笔,用算盘,也用脑子。
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傅文佩在灯下缝旗袍,可心在柜台后看书,李副官在门口修一把坏了的椅子。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又不一样了。
因为我们刚刚打赢了第一场仗。
虽然只是个小仗。
但重要的是,我们赢了。
“依萍回来啦?”傅文佩抬起头,“吃饭了没?锅里还热着粥。”
“吃过了。”我说,“妈,您早点休息。”
“哎。”傅文佩放下针线,看着我,“依萍,妈今天……真为你骄傲。”
我看着她眼里的光,鼻子忽然一酸。
上辈子,她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这辈子,我听到了。
值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
手里握着顾慎之给的那份文件。
那些数据,那些关系图,那些隐藏在街头巷尾的秘密。
这个城市,正在我面前,一层一层地揭开面纱。
而我要做的,就是看清它。
然后,征服它。
一定。